紫宸殿偏殿内，灯火常明。
萧玄的仍在继续。
案几上堆叠的古籍又添了几卷，皆是难得的善本。
他依旧会在批阅奏折的间隙，沉默地起身，执起银签，为灯下阅读的沈沐拨亮烛火。
动作较之初时，少了些许生疏，但那紧绷的侧脸和刻意维持的威仪，依旧让这关怀显得像一场精心排演的戏码，带着不容拒绝的施舍意味。
沈沐能察觉到他的改变，如同冰封的河面感知到深处微弱的水流。
他依旧垂眸，依旧沉默，将那声叹息压在心底。这份，隔着一层名为权力的薄纱，触碰到的，依旧是冰冷的枷锁。
连日的压抑与这殿宇深处挥之不去的药香龙涎，终究让这具本就清瘦的身躯不堪重负。
前夜一场秋雨，沈沐夜半便觉喉间干痒，晨起时额角隐现热度，低低咳嗽了几声。他未曾声张，只将不适悄然压下，如同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这微小的变化，却落入了另一双关切的眼中。
这日午后，沈沐被允许在两名玄衣卫的下，前往藏书阁查阅典籍。
这是萧玄近期的一部分。就在他专注于一排书架时，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低着头快步经过，不着痕迹地将一个素布包裹塞进他袖中，随即迅速消失在书架尽头。
沈沐心下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
回到偏殿，他屏退左右，才在灯下展开那包裹。里面并非什么违禁之物，而是一小包配制好的草药，散发着清浅的草木气息，附着一张字条，只简单写了煎服之法，字迹是熟悉的遒劲洒脱。
几乎同时，他在今日从藏书阁借回的一卷《山川志》中，发现了一枚制作精巧的银杏书签，叶脉分明，色泽如金。
书签背面，以极细的笔触勾勒着北戎雪山与翱翔的苍鹰，旁侧题着两句诗：松柏有本性，金石见孤忠。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言语。
唯有这包对症的草药，这枚寓意深长的书签，无声地诉说着赠予者的洞察与关怀。
沈沐握着那枚书签，指尖抚过冰凉的叶面，久久沉默。
那是一种久违的、被人细致体察与默默关怀的触动，更是一种在精神层面被理解、被认可的慰藉。
无关风月，更像是在漫长孤寂的寒夜里，意外收到的一份来自知己的、雪中送炭般的暖意。
窗外，秋风掠过宫墙，卷起几片落叶。
重阳方过，宫中依例设下赏菊宴。
虽非大朝宴，却也邀请了宗室近臣及留京的使臣。宴设于临水的清晖阁，曲水潺潺，菊香馥郁，看似一派风雅闲适。
沈沐坐于下首，位置比往常更靠近御座。
萧玄近日的“尝试”似乎延伸到了公开场合，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生硬的亲近，引得席间众人目光微妙。
酒至半酣，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西域地理。一位曾随商队远行的官员正侃侃而谈，提及某处荒漠中的奇特水文，形容略显夸张，引经据典却多有谬误。
沈沐安静地听着，作为穿越者，他脑中有更准确的地理知识图谱。
但他深知言多必失，尤其在此等场合，正欲垂眸避过这个话题，却听那官员忽然点名问道：“听闻沈待诏博览群书，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这询问来得突兀，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考较与挑衅。
席间目光再次聚焦。萧玄微微蹙眉，显然不喜有人为难沈沐，但他自身对西域地理并不精通，一时难以出言维护，只能沉着脸看向那官员。
沈沐心下明了，这是有人想让他当众出丑。
他若反驳，显得咄咄逼人，且缺乏实证；若不反驳，则坐实了“徒有虚名”。
他正准备用一番谨慎稳妥、不得罪人的话含糊过去——
“此言差矣！”
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呼延律手持酒杯，悠然起身。他先向御座上的萧玄微一颔首，随即看向那官员，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着锐利而智慧的光芒。
“大人方才所述‘流沙旋涡，深不见底’之处，外臣恰好曾听往来商旅提及。”
呼延律语气从容，竟用流利的中原官话，清晰地道出了那片区域的真实地貌成因，其描述远比那官员精准、科学，甚至提到了当地部落的称呼与特定季节的风向规律，逻辑严密，证据确凿，显然是亲身经历或做过深入探访才能得知。
他不仅纠正了错误，更展现了一种建立在真实见识之上的、开阔的地理观。
最后，他话锋一转，自然而然地看向沈沐，目光中带着纯粹的、对知识的探讨欲：
“当然，外臣所知不过皮毛。沈待诏学贯古今，想必对此更有真知灼见。呼延律冒昧，很想听听先生之论。”
他将一个可能让沈沐难堪的考较，瞬间扭转成了平等、真诚的学术交流。他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见识为沈沐化解了困境，却又将更高的期待与尊重，给予了沈沐。
这一刻，萧玄是沉默的君主，虽有不悦，却因自身知识的局限而无法介入这场辩驳。
而呼延律，是凭借真才实学与敏锐反应，为沈沐抵挡了暗箭，并向他抛出橄榄枝的同行者。
沈沐看着呼延律，心中震动。
他穿越至此，所拥有的超越时代的知识，常常成为一种需要小心隐藏的负担，无人可以交流，更无人能够理解。
而此刻，呼延律不仅展现出了不逊于他的见识（至少在某个领域），更用一种尊重且平等的方式，为他创造了可以安全表达观点的空间。
这种在智识层面上被理解、被支持，甚至被期待着共鸣的感觉，对他而言，是比任何物质赏赐都更加珍贵的东西。
他看向呼延律的眼神，不可避免地带上了遇到“同类”的亮光，以及真挚的感激。
他微微吸了口气，终于不再隐藏，就着呼延律开启的话题，用简洁而精准的语言，补充了几点关键信息，既未过度炫耀，又显露出深湛的学识。
两人的对话虽不长，却显得格外投契，仿佛他乡遇故知。
这一番智识上的交锋与共鸣，全然落在了萧玄眼中。
他看着沈沐面对呼延律时，眼中那不同于平日沉寂的、闪烁着智慧与生动光芒的神采，看着他们之间那无需言说的默契……
萧玄手中一直摩挲着的玉扳指，竟被他生生捏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他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闷得发慌。
他赏他孤本，为他挑灯，将他带在身边，以为这便是“好”。
可那人，却能用一番他完全插不上话的学问交流，轻易地让沈沐眼中焕发出他从未见过的神采。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智力层面被比下去的挫败感，以及被排除在外的尖锐嫉妒，如同毒藤般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他死死盯着相谈甚欢的两人，眸色暗沉，如同风暴前夕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