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华丽牢笼。
院墙外,关于沈待诏和他那套“心学”的议论并没停过,甚至因为鸿胪寺那件事,传得更加神乎其神。
但所有这些喧嚣,都被一道无形的禁令挡住了。
沈沐的活动范围被卡得死死的,只能在揽月轩和去紫宸殿的那条固定路线之间打转。连之前去静思堂讲学也被叫停了,理由是“需专心调理陛下龙体”。
以前那些或好奇、或想来求教的官员,如今也只能远远望一眼那座临水的小院,心里或是惋惜,或是暗暗松了口气。
萧玄的这种“保护”,就像一张又软又韧的蜘蛛网,把沈沐缠得紧紧的。
赏赐还是时不时送来,都是些难得一见的珍宝,但现在看来,却更像是给这牢笼添置的华丽装饰。
太监高德胜来得更勤了,嘴上说是关心问候,实际上就是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沈沐表面上依旧平静。
他每天在轩里看书、弹琴(用的是萧玄赏的那张古琴)、调息养神,偶尔在院子里练练韩统领教的拳脚和匕首,姿态悠闲,好像很享受这种生活。
但在他平静的眼眸深处,思考的光芒从未熄灭。
他像一头被困住的猛兽,看似在安静待着,其实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牢笼的每一根栏杆,寻找可能的缝隙和突破口。
他清楚地知道,跟萧玄的这场心理博弈,硬碰硬是最蠢的办法。
他需要更巧妙的方式,更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个时机,在一次萧玄例行的“问诊”后出现了。
那天萧玄似乎心情不错,头痛也缓解了些。在沈沐引导他做完放松练习后,没有立刻让他走,而是难得有兴致地跟他聊起了前朝进贡的一副残局棋谱。
“……这一步‘镇神头’,看着凶猛,实际上太用力了。如果对方不接招,自己反而会陷入被动。”萧玄用手指虚点着棋盘分析。
沈沐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到这话心中一动,顺势接话:
“陛下棋艺高超,一眼就看穿了关键。这步棋就像治国,也像调理心境,有时候太执着于‘控制’某一个点,用力过猛去压制,反而会忽略整体的局势,导致处处受制,力不从心。不如用‘倚盖’的手法争锋,看似退让,其实是在积蓄力量,顾全大局,等待决定性的时机。”
他把棋理再次引申到治国和修心上,却悄悄地把“控制”与“疏导”的辩证关系融了进去。
萧玄捏着棋子的手停在了半空,抬眼看他,目光深沉:“哦?沈爱卿对下棋也有研究?”
“臣不敢说研究,只是偶尔看棋局,觉得它和‘心学’的道理有很多相通之处。”
沈沐语气谦逊,“棋盘之上,也有心神的较量。高手下棋,需要内心安定,才能统观全局;思路清晰,才能算无遗策;招数流畅,才能应对自如。而最高明的,不是一味绞杀,在于营造一种势态,引导对手步入自己的节奏,看似给了他选择,实际上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这种‘引导式的掌控’,或许比单纯的围堵,更省力,也更有效。”
他再次提出了“引导”的概念,并把它包装成一种更高级的“掌控”艺术。
萧玄沉默了,指尖无意识地在棋子上摩挲。
沈沐的话,总是能精准地戳中他内心最隐秘的纠结。
他渴望绝对的掌控,却又被这种掌控带来的反噬——比如失眠、暴躁、臣子的恐惧......
沈沐描绘的这种“引导式掌控”,像一个诱人的陷阱,散发着既能达到目的、又能让自己轻松些的甜美气息。
“营造势态……引导节奏……”萧玄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光芒闪烁不定。
这次,沈沐没有再多说。他知道,种子已经再次种下,需要时间让它发芽。
接下来的几天,沈沐在有限的自由范围内,开始了他的“困兽之斗”。
他不再试图直接对抗禁令,而是转而利用这被迫的“清静”,更深入地完善他的“心学”理论。
他把之前讲学的内容、应对朝堂争斗的思路、甚至和萧玄博弈的体会,都系统地整理、深化,写成了一部更详尽的《心域初探》。
他不能出去讲课,就把这些手稿拜托高德胜,呈送给萧玄“御览”,嘴上说是请陛下指点。
他知道,萧玄一定会看,而且会仔细看。
这不仅是在展示自己的价值,更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传道”——让萧玄在阅读中,不知不觉地更深入理解、甚至部分接受他的理论体系。
同时,他对萧玄的“治疗”也更加用心,甚至开始尝试把一些简单的“认知行为疗法”技巧,融入日常的疏导中。
比如,当萧玄因为某个大臣的奏折大发雷霆时,他会引导皇帝去识别奏折里“可能”存在的合理担忧(而不是全盘否定),或者帮他看到除了发怒惩罚之外,更有效的解决方法。
这些细微的改变,一开始并没有引起萧玄的警惕,甚至因为确实带来了舒缓的效果,而被他下意识地接受了。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些固定思维模式,正在被潜移默化地松动和重塑。
这天晚上,沈沐刚把新修订的《心域初探·情隘篇》手稿交给高德胜,回到揽月轩,就看到韩统领像标枪一样立在院子里。
“沈待诏,”韩统领还是那副冷硬的面孔,“陛下口谕:明日卯时,在校场等候。”
沈沐愣了一下。校场?萧玄让他去校场干什么?检验武功?还是……
“臣,遵旨。”他压下心中的疑惑,躬身领命。
韩统领传达完旨意,并没有马上离开,目光落在沈沐身上,忽然开口道:“你的匕首练的如何了,最近没偷懒吧?”
沈沐抬头,对上他锐利的目光,坦然回答:“不敢偷懒,每天都有练习。”
韩统领点了点头,扔下一句:“明天,说不定能用上。”说完,转身大步离开了。
用得上?沈沐心里拉响了警铃。萧玄这又是要干什么?是新的考验?还是……局势有变?
他回到屋里,从枕头下取出那柄“乌啼”匕首。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有些纷乱的思绪慢慢沉淀下来。
不管明天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不能后退。这座看似收紧的牢笼,或许正是他破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