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的天空被烽烟涂抹成肮脏的灰黄色,城破的传言像瘟疫般蔓延。皇宫方向死寂一片,元顺帝被俘的消息早已捶碎了最后一点抵抗的意志。贵族府邸朱门洞开,装载细软的车马惊慌地涌向尚未被合围的城门,往日煊赫的权贵们此刻只想着逃离这艘将沉的巨舰。
汝阳王府内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景象:前院仆役奔逃,器皿碎裂,哭喊不绝;而后院正堂,却静得可怕。烛火通明,映照着汝阳王孛儿只斤·察罕帖木儿一身沉重华丽的亲王朝服。他端坐在主位之上,腰背挺直如松,脸上是一种抽离了所有情绪的平静,平静得近乎虚无,只有眼底最深处,残留着一丝对这片基业、这座城池的倦恋与决绝。
赵敏冲进堂内,看到的便是父亲这幅姿态。她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父王!”她扑跪在汝阳王膝前,泪水滚落,“楚军还未到!我们来得及走!密道通往城外,我们去漠北,去西域,去哪里都好!只要人在,就还有希望!”
汝阳王缓缓抬手,粗糙的指尖拂过女儿湿润的脸颊,动作是罕见的温柔,眼神里浸满慈爱,却也掺杂着钢铁般的决断。“敏敏,”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为父是大元的亲王,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这座大都城,是世祖皇帝定鼎中原之地。城在,我在;城亡,我亡。这是孛儿只斤氏坐在这个位置上,必须承担的宿命。”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触手温润却透着古朴寒意的狼头玉佩,那狼首雕刻得狰狞而充满力量。他将玉佩紧紧塞进赵敏手中,握着她冰凉的手指,让她攥住。“但你不一样。我的明珠,你不该被埋葬在这里。你还年轻,你的路还很长。记住,无论将来身在何处,遭遇何事,都要像草原上的白鹿一样,骄傲而美丽地活着。”
“不!我不走!要死一起死!”赵敏疯狂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抓住父亲的袍角,仿佛一松手便会天人永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藏巴大师手持重杵闯入堂内,他虽未受伤,但脸色凝重如铁,僧袍上沾着尘土。“王爷!郡主!楚军前锋已过卢沟桥,最多两个时辰便会兵临城下!城中已有乱兵开始抢掠,此地不可再留!”
汝阳王眼中最后一丝波动也归于寂然。他猛地挥开赵敏的手,力道之大让赵敏踉跄后退。他站起身,面向藏巴,不再是慈父,而是那位号令千军的统帅,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藏巴!带郡主走!从东密道出城,前往漠北汇合点!这是军令!”
“王爷!”藏巴虎目含泪,想要再劝。
“执行命令!”汝阳王厉喝,气势凛然。
藏巴全身一震,猛地一咬牙,再不敢犹豫,上前一步,铁钳般的手臂一把揽住还在挣扎哭喊的赵敏,如同夹着一件珍宝,又像扛起一份重于泰山的托付,头也不回地冲向后堂。
“父王——!!!”赵敏凄厉的呼喊被厚重的门扉隔断,最后映入她眼帘的,是父亲重新端坐下去的背影,那朝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冰冷地闪烁,如同他为自己选定的、辉煌而绝望的棺椁。
藏巴对王府结构了如指掌,很快便带着赵敏进入假山下的隐秘入口。密道内一片漆黑,只有他手中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光。赵敏起初还不住挣扎哭泣,但很快便安静下来,只是身体微微发抖,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她知道,此刻任何拖累,都可能辜负父亲用性命换来的逃生机会。
这条密道曲折漫长,直通城外西山脚下一处早已荒废的山神庙。当藏巴推动机关,挪开神像,带着赵敏从腐木和蛛网中钻出时,冰冷的夜风灌入,两人都不由打了个寒颤。然而,尚未等他们辨明方向,庙外漆黑的树林中,忽地亮起十几支火把,一队身着楚军轻甲、眼神精悍的士卒已然合围,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显然在此守候多时!
“密道出口果然在此!拿下!”为首的低级军官厉声喝道。
“郡主快走!入林!”藏巴暴喝一声,将赵敏猛地推向庙后茂密的丛林,自己则如一座铁塔般挡在庙门之前。他须发戟张,双目圆睁,龙象般若功瞬间提升至第十层,浑身筋骨爆响,肌肉贲张,那件宽大的僧袍被鼓荡的真气撑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裂开。面对攒射而来的弩箭,他双掌齐出,掌风雄浑无匹,竟带起低沉如龙吟象嘶般的破空之声,弩箭尚未近身便被震得歪斜掉落,更有三名冲得最近的楚军被掌风边缘扫中,惨叫着手舞足蹈地跌飞出去,筋断骨折。
赵敏借着这一缓之机,已如狸猫般窜入漆黑的山林。她不顾树枝抽打脸颊、荆棘勾破华贵的衣裙,只凭着求生的本能和一股不能让父亲白白牺牲的狠劲,拼命向山林深处奔去。身后,藏巴的怒吼、楚军的惨呼、兵刃交击与骨骼碎裂的闷响不绝于耳,却又随着她的奔跑渐渐模糊、远去。
不知奔跑了多久,直到肺部火烧火燎,双腿沉如灌铅,赵敏才扶着一棵粗大的古树剧烈喘息。汗水浸透了鬓发,冷风一吹,冰凉刺骨。她正努力平复呼吸,试图辨认星辰方位,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头顶袭来!
不是风,是杀意!
赵敏骇然抬头,只见一道白影如月下幽魂,轻飘飘地从树梢落下,点尘不惊。那是一个女子,一身素白纱衣在夜风中微微飘拂,脸上蒙着同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极美,却冰冷得不带丝毫人间情感,如同雪山之巅万年不化的寒冰,静静地看着赵敏,看着她此刻的狼狈。
“什么人?!”赵敏强抑心中惊悸,后退半步,手已按在腰间那柄柔如绢、利如风的软剑剑柄上。她虽内力不及顶尖高手,但招式精妙,等闲之辈也近不得身。
白衣女子并不答话,仿佛未曾听见。她只是缓缓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春葱般的玉指,遥遥向着赵敏心口点来。这一指看似轻盈舒缓,甚至带着一种曼妙姿态,但赵敏却瞬间浑身汗毛倒竖!她感到周身空气仿佛骤然凝固,自己所有可能闪避的方位都被一股无形的气机锁定封死,那指尖未至,一缕尖锐阴寒的指风已然破空袭来,刺得她胸口肌肤生疼,几乎透不过气!
这功力……赵敏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见识过殷梨亭的武功,深不可测,而眼前这女子随意一指所带来的压迫感,竟似不在殷梨亭之下!
生死关头,赵敏银牙紧咬,将父亲叮嘱的“骄傲活着”化作力量,勉力向侧后方滑步,同时腰间软剑“铮”然出鞘,在幽暗林间划出一道凄艳的银光,如毒蛇吐信,疾刺女子手腕脉门,攻其必救!
然而,那白衣女子似乎早料到她的反应,点向心口的一指在中途微妙一顿,屈指一弹,正中软剑剑尖!
“叮!”
一声轻响,如珠落玉盘。
赵敏却如遭雷击!一股沛然莫御、却又阴柔诡异的巨力顺着剑身狂涌而来,她虎口剧痛,瞬间崩裂,鲜血涌出,那柄百炼精钢的软剑竟拿捏不住,脱手飞出,“夺”的一声钉入旁边树干,剑柄兀自颤动不已。更可怕的是,那女子弹出的指风余劲未消,如同附骨之疽,穿过她松散的内力防御,精准地击中她膻中要穴。
“呃……”赵敏闷哼一声,只觉周身气血骤然冰封滞涩,真气涣散,四肢百骸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软软地瘫倒在地,连抬起一根手指都难以做到。她仰面看着那白衣女子步步走近,那双冰眸中毫无波澜,只有一片俯视蝼蚁般的冷漠。
就在此刻,山林远处传来一声悲愤欲绝的怒吼,如受伤的猛虎:“郡主——!!”
是藏巴!他浑身浴血,僧袍破碎,显然经历了一场惨烈搏杀才摆脱那队楚军,循着踪迹追来。眼见赵敏倒地受制,这位忠诚的金刚门高手双目赤红,须发皆张,狂吼声中,将毕生功力催至前所未有的巅峰——龙象般若功第九层!
他周身筋骨齐鸣,气血奔涌之声隐约可闻,皮肤泛起一层暗金色的光泽,整个人的气势暴涨,仿佛一尊降世的金刚。在他身后,竟隐隐浮现出一龙一象两道庞大而模糊的虚影,带着洪荒般的力量感,随着他双掌平推,龙象虚影纠缠咆哮,挟着碾碎一切的威势,轰然冲向白衣女子!这一击,已是他生命精华的燃烧,是他对汝阳王托付的最终交代,威力之巨,足以令江湖上一流高手色变退避。
然而,面对这惊天动地的搏命一击,白衣女子只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旋即恢复冰冷。她左手依旧提着赵敏的衣领,右手五指箕张,不闪不避,对着那咆哮而来的龙象虚影凌空一抓!
这一抓,毫无花哨,却带着一种撕裂苍穹、捏碎星辰般的恐怖意境!五指划过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裂帛之声,五道凝练如实质、透着森然青黑之色的凌厉爪劲后发先至,如同五柄无坚不摧的幽冥利刃,悍然抓入那龙象虚影之中!
“嗤——!!!”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那威猛无俦、凝若实质的龙象虚影,竟被这五道爪劲硬生生从中撕裂、搅碎,化为溃散的气流!爪劲去势不减,在藏巴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瞬间穿透他引以为傲、刀剑难伤的护体罡气。
“九阴神爪?!你到底是……”藏巴的惊呼戛然而止。
“噗!噗!噗!噗!噗!”
五声轻微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藏巴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低头看去,自己坚实的胸膛上,赫然出现了五个深可见骨、汩汩冒出鲜血的窟窿!那伤口边缘筋肉翻卷,呈现出诡异的青黑色,仿佛被极寒之物瞬间冻结又撕裂。他修炼数十载,已达至刚至猛境界的龙象般若功肉身,在这诡异的爪劲面前,竟如纸糊一般。
“嗬……嗬……”藏巴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未能完成托付的深深不甘。他晃了两晃,像一座倾颓的山岳,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土,再无声息。
赵敏被提在女子手中,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无边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甚至暂时压过了穴道被封的痛苦。藏巴大师的武功她是知道的,已是当世顶尖,全力施为之下,殷梨亭也需谨慎应对。可这神秘女子,竟只一招,便将其格杀?这武功简直骇人听闻,匪夷所思!
白衣女子似乎对击杀藏巴这样一位高手毫不在意,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她提着赵敏,转身便走,身法快如鬼魅,在崎岖的山林间如履平地,几个起落便已远离了那片血腥之地,向着西山深处更幽邃黑暗的方向而去。
直到一处陡峭的悬崖边缘,下方是深不见底、雾气弥漫的幽谷,女子才停下脚步。她随手将赵敏丢在冰冷的岩石上,然后,在清冷如水的月光照耀下,缓缓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她的容颜——清丽绝俗,眉眼如画,本是世间少有的美貌,此刻却覆着一层万年寒霜。尤其是那双眼睛,再无半分赵敏记忆中曾在少林见过的、属于出家女子的淡然与偶尔流露的复杂情愫,只剩下纯粹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偏执的决绝。
“周芷若?!”赵敏失声惊呼,纵然心中已有诸多猜测,但真容显露的刹那,还是让她心神剧震。眼前的周芷若,与她所知的那个峨眉掌门、那个与殷梨亭有过婚约又解除的周姑娘,判若两人!
“很意外么,绍敏郡主?”周芷若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却无丝毫笑意,只有刻骨的讥诮,“想不到,你也会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
赵敏强迫自己从震惊中冷静下来,生死历练让她迅速恢复思考能力。周芷若武功暴增至此,远超常理,联想到不久前江湖传言的倚天剑、屠龙刀同时失踪,以及那威力奇诡、阴毒狠辣的爪功……
“你取走了刀剑中的秘藏?练成了《九阴真经》?”赵敏试探着问,声音因穴道受制而有些虚弱,但目光依旧锐利。
“不错。”周芷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月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清冷出尘的影子,语气平淡却透着绝对的自信,“九阳神功为基,九阴真经为用,融会贯通。如今我的武功,纵是殷梨亭亲至,也未必能胜我。要杀你,不过弹指之间。”
听到“殷梨亭”三字从周芷若口中吐出,赵敏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闪过。她忽地笑了,那笑容绽放在沾着尘土与血渍的脸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明艳与嘲讽:“杀我?周大掌门,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答应过殷梨亭,绝不用他传授的武功来对付我?”
此言一出,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入周芷若心中最隐秘、最疼痛的角落!她那张冰封般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转为铁青,眼中压抑的杀意如同火山般喷薄欲出,几乎化为实质!她猛地抬手——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赵敏脸上!
赵敏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周芷若的速度快得超出了她的视觉捕捉。脸颊传来火辣辣的剧痛,瞬间高高肿起,嘴角破裂,腥甜的血丝渗了出来。
然而,赵敏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眼中的讥讽也越发浓烈,她甚至轻轻“嘶”了一声,舔去嘴角的血迹,仿佛品尝着什么美味:“怎么?被我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周芷若,你处心积虑抓我,真的只是为了给灭绝师太报仇?恐怕……更多的是因为不甘吧?嫉妒殷梨亭心里始终有我的一席之地,对不对?”
“你给我住口!”周芷若厉声喝道,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再不复之前的冰冷平静。她再次抬手,掌心内力涌动,带起凌厉的掌风,眼看就要拍下。
赵敏却昂着头,毫不退缩地迎着她的目光,即便沦为阶下囚,她骨子里的骄傲也未曾折损半分:“我偏要说!你练这身惊世骇俗的武功,煞费苦心抓我,说到底,不就是想向他证明,你周芷若比我赵敏强上千百倍?你想让他亲眼看着,你如何将我踩在脚下,如何完成他或许都做不到的‘伟业’!你想让他后悔,后悔当初选择了我这个元廷郡主,而放弃了你这个‘名门正派’的峨眉掌门!”
“我让你闭嘴!!!”
周芷若这一掌终于挥出,却在堪堪触及赵敏头顶时,硬生生顿住!她的手掌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手背上青筋隐现。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纷呈,愤怒、痛苦、挣扎、怨毒……还有一丝被彻底戳穿心思后,无处遁形的狼狈与羞愤。
赵敏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她层层包裹的内心,暴露出了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不敢承认的隐秘念头。
是的,不止是师仇,不止是光大峨眉的野心……还有那日夜啃噬着她、因爱生恨、因求不得而扭曲的不甘与嫉妒!殷梨亭教她武功时的专注,提起赵敏时的复杂神情,甚至在知晓她盗取刀剑后那意味深长的沉默……一切的一切,此刻都在赵敏尖锐的言语下翻腾起来,灼烧着她的理智。
周芷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悬崖边的冷风灌入胸腔,却未能平息那熊熊心火。她缓缓收回手掌,闭上眼睛,片刻后再睁开时,里面翻腾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重新覆上冰冷的寒霜,但那霜层之下,是更汹涌的暗流。
“哼。”她冷哼一声,声音比这山巅的夜风更冷,“赵敏,你无需用这等言语激我。我现在不会杀你……那样,未免太便宜你了。”
她再次俯身,提起赵敏,不再多言,转身朝着西方,那巍峨连绵的群山阴影方向疾行而去,白色的身影很快融入浓重的夜色。
“你是元廷余孽,是害死我师父的元凶之一,是武林公敌。我会在天下英雄面前,在武林群雄眼前,让你受尽唾弃与屈辱,然后……明正典刑,以告慰师父在天之灵!”
冰冷的话语随风飘散,消失在无尽的黑暗山林中。赵敏被她挟在肋下,感受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和腰间那冰冷而稳定的手臂,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明悟与决然。她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一场远比王朝兴替更为复杂、交织着国仇家恨与个人情怨的漩涡中心。
而漩涡的那一端,是峨眉金顶,是即将到来的、注定席卷整个武林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