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沐诗婷感觉自己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漩涡。世界的外壳依旧,上课、吃饭、去图书馆,但内里的一切都被彻底颠覆了。她的感官仿佛被重新校准,总是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脏会因为一个模糊的相似背影而骤然收紧,又在确认不是他后,落回原处,带着一丝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的空虚。
她变得异常敏感。心理学课本上那些关于创伤后应激、焦虑障碍、认知分离的理论描述,以前只是纸面上的概念,如今却仿佛有了具体而残酷的指向。每一次教授讲到相关案例,她的指尖都会微微发凉,不由自主地攥紧笔杆,脑海里浮现出程野那双深陷的、带着疲惫与警惕的眼睛。
她试图强迫自己冷静,用专业的、抽离的态度来分析。但每当她构建起理性的框架,那天在电脑屏幕上看到的、标注着“Subject 03”的异常脑波图谱,以及右下角那诡异的、与程野手臂光影纹路完全吻合的谐波残留,就会像冰冷的针一样刺破所有伪装,让她瞬间回到那种无所适从的惊惶之中。
她知道了一个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秘密,却被迫成为一个沉默的共谋。这种认知带来的重压,让她喘不过气。
又到了周四下午。心理学导论课。
沐诗婷坐在阶梯教室的中后排,心不在焉地翻着笔记。讲台上教授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那条连接教学楼和图书馆的、种满了梧桐的小路。根据她之前零星的观察,这个时间点,程野有时会从这里经过。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下意识的习惯,但心跳的频率却背叛了她。
几分钟后,当一个瘦削的、穿着灰色连帽衫的身影真的出现在小路尽头时,沐诗婷感觉自己的呼吸猛地一窒!
真的是他。
他走得不快,微微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双手插在口袋里。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周围青春洋溢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重的隔离感。阳光透过已经开始泛黄的梧桐叶片,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无法驱散那种由内而外的孤寂与疲惫。
沐诗婷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课本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模糊、晃动。
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越收越紧。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想冲下去,拦住他,问清楚一切!问他到底在经历什么?问他是否需要帮助?问他…
然而,理智的缰绳死死勒住了这匹即将脱缰的野马。她不能。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像一个可耻的窥视者,躲在玻璃窗后,远远地望着他独自承受这一切。
这种无力感和负罪感交织在一起,灼烧着她的内心。
就在程野即将走过教学楼,身影快要被前方的树丛挡住时——
意外发生了。
一个踩着滑板、戴着耳机的低年级男生,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自行车,猛地一个急转弯,速度极快地、歪歪斜斜地朝着路边冲去!而程野,正低着头,毫无察觉!
“小心!”沐诗婷几乎失声惊呼,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教室里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讲台上的教授也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她。
沐诗婷的脸颊“唰”地一下变得滚烫!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窘迫得无地自容,连忙低下头,语无伦次地小声解释:“对、对不起…我…我有点不舒服…”她慌乱地坐下,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根本不敢再看窗外。
就在她低头掩饰的这几秒钟里,窗外的小路上——
程野似乎被那声模糊的惊呼和滑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惊动,猛地抬起头!
他的反应快得惊人!几乎是本能地,他极其敏捷地向后撤了半步,身体以一个微妙的角度侧开!那失控的滑板带着一阵风,贴着他的衣角险险地擦了过去!
踩滑板的男生也吓了一大跳,勉强稳住身体后,连忙道歉:“对不起学长!没撞到你吧?”
程野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原地,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个惊魂未定的男生,又极其快速而警惕地环视了一圈四周,仿佛在评估这是否是一次意外的冲撞,还是…别的什么。他的整个身体姿态都绷紧了,像一头受惊后瞬间进入防御状态的猎豹。
几秒钟后,他似乎确认了这只是意外,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放松下来。他对着那个男生极其简短地摇了一下头,示意没事,然后立刻低下头,拉了一下帽檐,更快地迈开步子,几乎是逃离般地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秒。
教室里的插曲也很快平息,教授继续讲课。没有人知道刚才窗外发生的那惊险一幕,更没有人知道沐诗婷那声突兀的惊呼与之关联。
只有沐诗婷自己知道。
她僵坐在座位上,手心全是冷汗。刚才那一刻的惊险,程野那瞬间爆发出的、远超普通学生的敏锐和警惕,以及他事后那近乎条件反射般的、对环境的审视和快速撤离…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大学生该有的反应!那更像是一种…长期处于高度紧张和不确定环境中…训练出来的…本能防御!
她的推测,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再次残酷地印证了。
一股强烈的酸楚和心疼,猛地冲垮了她努力维持的镇定。她忽然想起高中时,那个在篮球场上奔跑欢笑、会因为进球而和队友肆意击掌庆祝的少年。如今的他,却像一只时刻竖着耳朵、绷紧神经、生活在丛林阴影里的幼兽,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他过激的防御和逃离。
他到底…在经历着什么啊?
这个念头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她的心口,细细密密地疼。
接下来的半堂课,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程野刚才那个警惕、仓促的背影,混合着电脑屏幕上冰冷的脑波图谱,以及他微信里那句“有必须独自承担的事情”…
各种情绪像沸腾的水泡,在她胸腔里翻滚、破裂——是后怕(Fear),万一刚才他真的被撞到会怎样?是担忧(worry),他的状态显然越来越糟;是无力(helplessness),她明明知道却无能为力;是愤怒(Anger),对那个将他置于如此境地的未知力量的愤怒;还有一种…越来越清晰、无法忽视的…牵挂(concern)。
这牵挂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种朦胧的好感。它沉重、具体,带着焦虑的灼热和酸涩的痛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尖上,让她坐立难安。
下课铃响起时,沐诗婷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她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想离开那个让她窒息的空间。
她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脑子里乱糟糟的,程野苍白的脸、警惕的眼神、瘦削的背影…不断交替闪现。
不知不觉,她竟然走到了图书馆附近。就是在这里,她上次遇到了他。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心跳却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一种微妙的、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Expectation)…混合着巨大的不安,悄然滋生。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目光假装不经意地扫过图书馆前的广场和周围的长椅。
她知道自己这样很傻,甚至很危险。但某种冲动驱使着她,让她无法立刻离开。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要找个地方坐下等等看时,她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不远处——
图书馆侧面,一个相对僻静的、放着废弃桌椅的角落阴影里。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靠墙坐着。
是程野。
他并没有进去看书,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头深深低着,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的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伸直。整个人透着一股…近乎虚脱的…极度疲惫感。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意外和警惕,抽干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
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小东西,正无意识地、反复地用指尖摩挲着。隔得太远,沐诗婷看不清那是什么。
阳光只能照亮他伸出的那只脚和一小片地面,他大部分身体都隐在建筑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的、沉默的雕像。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沐诗婷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的情绪汹涌而上,瞬间淹没了所有复杂的思虑和恐惧。
她几乎能感觉到(Sense) 那股从他身上弥漫出来的、沉重的孤独和疲惫!那么浓,那么深,几乎要化为实质,将那个角落与整个喧闹的校园隔离开来。
他看起来…那么累,那么…需要有人在他身边。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了她的心。
她的脸颊又开始发烫,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羞愧或窘迫,而是因为一种…强烈的、近乎冲动的情感驱使(Impulse)。理智还在尖叫着警告她远离危险,但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或许是同情,是担忧,是那份已然变质的、沉甸甸的牵挂——推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她想要走过去。
想坐在他身边。
想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陪他坐一会儿。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如擂鼓,血液加速流动,指尖都微微发麻。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书,鼓足勇气,正准备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迈出树荫的刹那!
程野…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像两道冷电,精准地、锐利地…直射向沐诗婷所在的方向!
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惕、审视,甚至是一丝…被打扰后的冰冷不悦!
沐诗婷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她感觉自己像被一道无形的壁垒猛地挡住,所有鼓起的勇气在那一刻被击得粉碎!脸颊上的热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难堪(Embarrassment)和…惊慌(panic)。
他看见她了。
他显然不喜欢她出现在这里。
程野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表示。然后,他极其迅速地站起身,将手里那个小东西塞进口袋,拉低帽檐,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很快便消失在图书馆建筑的拐角后面。
留下沐诗婷一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秋风吹过,带来一阵冰冷的寒意。
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空握的手,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形容的…失落(disappointment)和…委屈(Grievance)。
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因他刚才那个冰冷警惕的眼神而带来的…刺痛感(hurt)。
小鹿乱撞?
不。
那根本不是什么美好的悸动。
那是心脏被沉重的真相、无法言说的担忧、笨拙的冲动和冰冷的拒绝反复撕扯后…发出的、痛苦而不安的…震颤。
她终究…还是被挡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那个由秘密和危险构筑成的、冰冷坚硬的世界。
沐诗婷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