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那种感觉…是‘温热’?而不是…灼热?或者…刺痛?”
李医生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绝对寂静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扩散,淹没了程野所有的感知。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重点完全落在了那个微不足道的温度形容词上。
程野猛地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臂凝固在半空,指尖还保持着递出日记本的姿势。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战栗,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李医生…没有质疑“同步”本身!
他没有否定那匪夷所思的连接!
他甚至…没有对“愉悦情绪”和“视觉联想”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他关注的,仅仅是…“温热”!
这个认知,比之前所有痛苦的同步加起来,更让程野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仿佛他一直在地狱的边缘挣扎,却突然发现,掌管这地狱的判官,就平静地站在他面前,并且…一直都知道这地狱的运行规则!
“我…”程野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音,“…是…是温热…像…像冬天里…捂热的玻璃…”他艰难地寻找着贫瘠的词汇,试图描述那短暂却清晰的异样感觉,“…不是灼烧…也不刺痛…就是…温的…”
李医生静静地听着,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辨,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轻微到几乎像是错觉,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程野的心上。
他知道了。
他果然知道!
李医生没有再追问。他低下头,再次翻开那本日记本,目光落在程野关于“哼唱”和“温热感”的记录上。他看得比任何一次都更加仔细,手指甚至无意识地在那行字下方轻轻划过。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程野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从白大褂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了一支看起来更精致、笔尖更细的钢笔——不是他平时记录病历用的那支。他拧开笔帽,在程野那行歪歪扭扭的记录旁边,极其工整地、写下了一行细小的英文缩写和数字代码。
程野死死地盯着他的笔尖,盯着那行他完全看不懂的、如同天书般的注释。那感觉,就像是一个被困在孤岛上的野人,突然看到了救援飞机留下的、他无法破译的密码。
写完,李医生合上日记本,却没有立刻还给他。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程野脸上,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惊恐的表情,直抵他剧烈震荡的灵魂深处。
“大脑在遭受极端创伤后,”李医生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平时慢了一些,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斟酌,“有时会激活一些…平时处于休眠状态的、古老的神经通路。这些通路可能绕过常规的意识过滤,直接处理某些强烈的、原始的感知信号,尤其是…与生存和情感核心密切相关的部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程野左胸心脏上方的位置。“你描述的‘温热感’,以及伴随的模糊积极联想,可能…是这种异常激活的一种表现。它不一定指向特定的记忆内容,更可能是一种…弥散的、与安全或愉悦感相关的原始神经编码被意外触发。”
异常激活…
原始神经通路…
弥散的编码…
这些术语像一层冰冷的薄纱,覆盖在那令人惊悸的可能性之上,试图将其重新纳入“科学”的解释范畴。但程野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层薄纱之下,李医生未曾言明的潜台词——他承认了这种连接的存在,甚至…承认了它可能传递的,不仅仅是痛苦。
“但是,”李医生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这仍然是病理性的!是神经系统受损后的混乱放电!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更不代表情况的改善!”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钉进程野刚刚燃起一丝微弱火苗的眼睛。“沉溺于这种异常的感知,试图从中解读出不存在的信息,只会加重你的精神负担,可能导致更严重的解离和妄想!明白吗?”
病理性的…
混乱放电…
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
每一个词都像冰水,浇熄着程野心中那点不该有的、危险的希望。
程野张了张嘴,想问他,如果这真的只是混乱的放电,为什么如此巧合?为什么偏偏在那段哼唱响起的时候?为什么李医生你…只关心那感觉是“温热”而不是“灼热”?
但他问不出口。李医生那警告的眼神,像一堵无形的墙,堵住了他所有的话。
李医生将日记本递还给他。“继续记录。但记住,记录是为了观察病理现象,不是为了…寻找慰藉。”他的语气恢复了完全的冷静和疏离,“你的身体需要休息,而不是持续处于这种…高耗能的异常感知状态。”
说完,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住门把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补充了一句:“关于许瞳,新的神经调控疗法还在评估初期,效果和副作用都是未知的。任何她那边的变化,都可能间接影响你这边的…感知。保持观察,但不要联想。”
神经调控疗法?
新的疗法?
所以那哼唱…那短暂的平静…可能和治疗有关?
门被轻轻带上。
程野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仿佛突然有了千斤重量的日记本。李医生的话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像一场冰冷的、充满矛盾的旋风。
一边是承认连接存在,甚至暗示可能传递非痛苦信号。
一边是严厉警告这是病理性的,毫无意义。
一边是透露了新的治疗信息。
一边是禁止他从中产生任何联想。
哪一种才是真相?
或者…都是真相的一部分?
他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日记本上,李医生那行工整的英文缩写和数字代码,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印在他的记录旁边。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那行陌生的字迹。
然后,他猛地合上日记本,像是怕被那符咒灼伤一般。
他踉跄着退回到墙角,蜷缩起来。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进行那种艰难的精神内耗。他只是抱着膝盖,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墙面上,试图用物理的冰冷,来镇压脑海中沸腾的混乱和恐惧。
李医生的来访,没有带来答案,只带来了更深的迷雾和更沉重的枷锁。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绑在实验台上的小白鼠,身体连接着各种精密的仪器,而实验员(李医生)冷静地记录着所有数据,甚至知道某些超出他理解的反应模式,却绝不会向他透露实验的真正目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程野在极度的精神疲惫和混乱中昏沉地度过。他不敢再刻意去“听”去“感受”,也不敢再沉溺于那危险的“希望”。他只是麻木地存在着。
直到傍晚。
夕阳的光线透过窗户,将房间染成一种昏黄的、略带悲怆的色彩。
程野正盯着地板上一条光影的分界线发呆,突然——
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味道,毫无预兆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不是消毒水,不是药味,不是他自己伤口的血腥气。
是一种…清甜的、带着淡淡花香的…蜂蜜的味道?
非常淡,转瞬即逝。却如此真实,让他甚至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几乎就在这味道出现的同一瞬间——
他感到自己的舌尖,泛起一种极其细微的、却明确的…甜味。
不是奶茶那种甜腻的人工香精味。
是更自然的、清冽的…蜂蜜的甜。
紧接着,左胸心脏上方,白天曾经出现过“温热感”的那个位置,再次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法忽视的…暖意。不再是温热的潮胀,而是一种更柔和、更持续的…微温。
墙那边,没有任何声响传来。
一片寂静。
只有这凭空出现的、转瞬即逝的蜂蜜甜味,和舌尖残留的、以及左胸持续的…微温。
程野猛地捂住了嘴,眼睛惊恐地瞪大!
又是同步?!
这次是…嗅觉和味觉?!还有…那该死的“温热”的变体?!
这一次,没有剧烈的痛苦,没有情绪的崩溃。
只有一种诡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平静的异常。
他连滚带爬地再次扑向日记本,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他疯狂地写下时间,然后记录:
“傍晚 18:20左右 隔壁 无特定声响 本体现时反应:突然嗅到微弱蜂蜜甜香(约1-2秒),舌尖出现清甜味觉,左胸原位置持续微温感(强度低但明确)。”
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病理性的?
混乱放电?
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
李医生的话像紧箍咒,死死勒着他的思维。
他死死盯着记录,盯着那“蜂蜜”两个字。
一个疯狂的、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许瞳…是不是在吃东西?
护士是不是给她试了新的、带有蜂蜜的流食或药物?
这甜味…这微温…是不是意味着…她感受到了一点点的…舒适?甚至…一丝极微弱的…愉悦?
这个念头太过大胆,太过违背李医生的警告,让他心脏狂跳,几乎要窒息!
他颤抖着,在那行记录的后面,用极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字迹,加上了一个括号:
“(推测可能与摄入食物有关?)”
写完最后一个问号,他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
他抱着日记本,蜷缩在渐渐沉入黑暗的房间里,一动不动。
远处,似乎传来了医院晚餐推车经过的、模糊的叮当声响。
蜂蜜的甜味早已消失无踪。
舌尖的味觉也恢复了正常。
只有左胸那点微温,还在持续着,像一个固执的、温暖的谜团。
刑期仍在继续。
但这一次的刑讯,却带着一种…甜味的、温热的…
残酷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