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过的校园墙根处蒸腾着一股浓重的、类似伤口结痂般湿腻而闷腥的气息,混合着教学楼底层楼道里永远散不尽的消毒粉呛人的氯味,沉甸甸地压在鼻尖。物理竞赛校榜张贴在高三教学楼入口左侧的白墙上,像一块刚刚剥落下来的、还在渗血的旧痂。
红纸黑字。鲜红的纸张边缘被雨浸过又干透,留下深浅不一的水印褶子,被透明胶带死死压在剥落的墙灰表面。楚乔阳的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在第二位的位置上。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榜单第一名那行字上——
“沐诗婷 98”
紧随其后:
“楚乔阳 96”
两点分差。一个巨大而寂静的鸿沟瞬间在楚乔阳的脑海里轰然裂开。操场雨后残留的淤泥、器材室铁锈、暴雨中皮筋缠死手腕的窒息感……所有沉淀在感官里的混沌都凝成了这两分冰冷的数字差额。它们被端端正正印在崭新的、代表某种不可动摇的分水岭的红纸上。
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瞬间浓烈起来,尖锐地刺着喉咙。他猛地收回视线,眼角余光却不可避免地扫过紧挨在红榜边缘、另一张尺寸稍小的、纸张略黄的通知单——那是昨天傍晚才贴出的校物理竞赛小组成员变更名单。上面新增了一个名字,后面跟着潦草的备注:“高二(1)班周子奇,经物理组研究增补……”
指尖无意识地抠住了掌心,皮肤下的某根神经突突地跳。名单上那个周子奇的名字,像一根不合时宜的倒刺,带着黏腻的汗气闯进鼻腔。前天放学时分,篮球场边围栏铁丝网外,周子奇那伙人叼着烟、模糊叫嚣着的方言脏话,如同嗡嗡作响的苍蝇群,此刻异常清晰地回响在耳边:“……真以为抱上(1)班学霸大腿就能……走着瞧……”
刺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脆响毫无征兆地爆开,盖过了远处操场上体育课解散的哨音和人声嘈杂。所有人下意识循声望去。
沐诗婷站在办公室门口不远处的转角。她的身体绷得像拉满弦的弓,手里还捏着刚从物理老师那儿取回的、批阅过的厚厚一叠错题集页边。纸张边缘锋利,此刻却被她捏得死皱,几页脱落的纸飘然滑落在地,带着被撕扯留下的不规则毛边。
而她的目光,却比那脱落的纸张更加锋利,穿透几米开外稀稀落落的人群,准确无误地钉在楚乔阳绷紧的脖颈线条上。
走廊的光线被高高的窗户切割,在她脸上投下摇晃的、斑驳的阴影。那张总是平静的、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疏离的脸上,此刻每一寸肌肉都像是在寒冷中凝固的冰块,僵硬而陌生。那双眼睛,平日里沉静如同秋水深潭,此刻却翻涌起楚乔阳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错愕、难以置信、被灼烧后的空洞,最后沉淀为一种冷硬的、令人心悸的审视。那份审视并非朝向喧嚣的围观者,而是穿透了混乱的空气,牢牢锁在他身上。
空气凝滞了几秒。楚乔阳能清晰感觉到那目光的压强,沉重地压着他的肩胛骨,压得他喉咙发干,几乎要挺不直腰。他本能地抬起眼,视线越过攒动不安的人头和嘈杂声音,撞进那片冰冷的审视里。舌尖似乎还残留着昨天那根墨绿橡皮筋上的温度,和那块方糖甜腻过后的酸涩余味。
目光相接刹那,沐诗婷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无声。但楚乔阳似乎能听见某种东西断裂的脆响——如同她书包肩带上那条原本紧紧缠绕在手腕的墨绿橡皮筋。
她猛地扭过头!动作决绝得近乎凶狠。错题集被她紧紧抱在怀里,转身的动作卷起一小阵急促的风,带走了飘落的纸张和所有无声的质问。只留下僵在原地的楚乔阳,喉咙里像是塞满了雨后操场上那些滑腻冰冷的淤泥块。
放学铃尖锐地撕扯着黄昏凝滞的空气。教学楼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涌入巨大的声浪和涌动的人潮。楚乔阳收拾书包的动作慢得像在泥沼里挣扎。
他几乎是踩着自己被拖长的影子回到了家。推开门,厨房飘出的油烟味和平日毫无二致,父亲电视机里的球赛解说得震天响。他扔下书包,把自己摔进沙发角落的凹陷里。电视屏幕上球员冲刺的残影晃动,聒噪的解说词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水膜,模糊地冲刷着他的耳膜。
“……周子奇那小子……上次模拟考刚过及格线……靠他姑父的关系……进竞赛组……”母亲在厨房切菜的节奏突然顿了顿,压低了的声音和锅铲摩擦声一起模糊地飘出来。
楚乔阳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倏地收紧。指甲陷进掌心肉里,留下几道月牙形的深痕,隐隐作痛。厨房里继续传来母亲絮叨的尾音:“……你爸也是……托了人……怎么还差两分……白费劲……”
客厅的电话铃声突然尖锐地爆响,像一根针狠狠刺破沉闷的空气。父亲叼着烟含糊不清地冲着厨房方向喊了一声:“楚乔阳!你的!”
他几乎是弹起来,几步冲到桌边。冰凉的听筒贴在耳边的瞬间,能听到里面电流轻微的嗡嗡背景杂音。没人说话。只有沉沉的呼吸声,通过电流清晰地、绵长地传递过来。沉重得如同被雨水浸透、挂在枝头沉重欲坠的枯叶。听筒里的呼吸停顿了两三秒,然后骤然切断。只剩下一串冰冷短促的忙音。
“嘟嘟嘟——”
听筒脱手,滑回座机叉簧上,发出一声空洞的撞击声。掌心汗湿黏腻。楚乔阳沉默地站着,听着忙音消失后房间里骤然放大的电视解说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交织碰撞。
窗外的路灯次第亮起,晕开暖黄的光圈,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冰凉粘稠的淤塞。他重新跌坐回沙发深处,眼睛望向窗外那片被灯光切割的模糊树影。茶几的硬木边缘抵着小腿,传来清晰的痛感。厨房飘来的油烟味里混入了某种肉类烧焦的微糊气息。父亲点燃了一根新的烟,烟气慢悠悠地飘散开,辛辣地加入空气复杂的合奏。
夜色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爬深。窗外的路灯被梧桐树层层叠叠的叶子剪成细碎的、不规则的光斑,摇摇晃晃地铺在木地板上,像一块块冰冷的斑痕。父母的卧室早已熄灯,鼾声隐约传来。
楚乔阳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老旧的门轴还是发出一丝细微的呻吟,在深夜里被无限放大。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沉重。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院子里尚未散尽的泥土和枯叶的潮腥气。
门外窄巷的地面在路灯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湿滑水痕。街角那家通常开到深夜的小五金店果然亮着灯。他闪身进去,廉价的日光灯管在他头顶发出低沉的嗡鸣。
“有强力胶吗?”楚乔阳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些发紧。
正俯身整理螺丝盒的老板慢吞吞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熬夜后的浑浊和一点审视。他伸手指了指柜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排不同型号的工业胶水塑料桶:“那。红的,十块。”
楚乔阳迅速抽出那张在口袋里揉得有些发软的纸币,丢在布满油污和灰尘的玻璃柜台上,纸币无声地躺下。他抓起那桶最小的红色胶水,触感冰凉坚硬,几乎没敢停顿,拧身就往外走。巷口的风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他下意识地将胶水揣进外套内侧口袋,冰冷的塑料桶壁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紧贴皮肤,激得他微微一颤。
离开五金店光亮范围,黑暗重新拥抱上来。他沿着围墙的阴影低头疾走,尽量不发出多余的脚步声。冷风刮过脸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扎。
就在他拐过一个堆满废弃建材的死角,准备穿近路绕到自家后巷时,脚步猛地顿住!
前方十几米外,围墙根最深的暗影里,两三点猩红的火光诡异地悬停在那里,忽明忽灭。细碎黏腻的方言调笑声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和鞋底碾碎枯枝败叶的刺耳声响在寂静中流泻出来,带着某种隐秘的恶意和污浊的气息,像黑暗中攀爬的湿冷藤蔓。
“……操……真他妈是块硬骨头……踢死你个鳖孙……”模糊的话语碎片被风割裂着,灌入耳膜。
楚乔阳几乎是瞬间屏住了呼吸!周子奇那带着明显本地特征的声线,裹在烟气里,阴鸷而清晰可辨:“……东西砸干净,别留手……” “老规矩……别惊动片儿警……”
粘稠冰冷的恶意感顺着脊椎向上爬。楚乔阳的身体死死地绷紧在暗影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僵硬木偶。手指紧紧攥着内侧口袋中那桶硬质胶水的棱角,冰冷硌手的边缘死死压着皮肤下的骨头。口袋内侧昨天被临时塞进去的、昨天沐诗婷甩过来的那张写着“笨蛋麻雀”的草稿纸碎屑,此刻在拉扯中发出细微的、绝望般的沙沙声。
巷口远处微弱的光线在地面拉扯出模糊的投影。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划出不规则的轨迹,烟头的微光映亮了几个蹲伏在墙根下的身影轮廓。粗硬杂乱的头发茬,松垮挂在肩膀上的外套,以及其中一人手里掂量着的、一段约莫半臂长的、包裹在旧报纸里的冰冷管状物。
风刮得紧了,枯叶翻滚,掠过水洼表面。死角的湿冷淤泥混合着铁锈的气息愈发浓烈。楚乔阳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撞击耳膜的沉闷声响,一下,又一下,在紧绷的寂静中几乎要爆裂开来。
就在那几个暗影里的身影似乎达成某种默契,准备散开的瞬间,巷子另一端靠街口的方向,毫无预兆地响起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淹没的脚步声。
嗒……嗒……
是硬质鞋跟敲击湿冷砖石的声音。轻盈,冷静,节奏清晰到毫厘不差。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弦上。
声音在转角骤然停顿了一刹。
楚乔阳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几乎是瞬间扭头,瞳孔瞬间放大——
暗沉的路灯光影斑驳地铺在窄巷的出口处。沐诗婷就站在那里。她显然是临时出来,只裹了一件深色的薄风衣外套,没有背书包,像是随手拿起一件衣服追出来的。她站得笔直,几乎挡住了巷口方向漏进来的所有光线,脸孔沉在逆光形成的浓重阴影里,看不真切表情。
只有风不断吹动着她披散下来未经打理的额发和衣摆,发出布料的摩擦声。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楚乔阳藏身的那个堆满废弃建材的黑暗角落。
她的视线,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穿透巷子里飘忽不定的昏暗光雾,精准无误、没有一丝犹疑地,落向了楚乔阳身后那团更深、更污浊、蹲伏着猩红烟头和不祥轮廓的死角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