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渐歇。
窗外,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天光熹微,将湿漉漉的城市镀上一层朦胧的银灰。雨滴从屋檐滑落,敲打着窗台,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像某种倒计时。
林晚在一种奇异的漂浮感中醒来。
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羽毛,缓慢上浮。首先感知到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被包裹的、干燥的温暖。身下是柔软的被褥,身上盖着厚实却轻盈的羽绒被,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气息。她微微动了动,右脚踝传来一阵钝痛,提醒着她昨晚的狼狈遭遇。
她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天花板是熟悉的米白色,吊灯简约的线条在晨光中清晰起来。这是她的卧室。
记忆碎片纷至沓来:滂沱大雨,扭伤的剧痛,冰冷的雨水,还有……那个在绝望中突然出现,将她抱起的、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陆沉宇。
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烫。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动作牵扯到脚踝,疼得她吸了口冷气。低头看去,右脚踝裹着厚厚的白色弹力绷带,固定得很好,肿胀似乎消了一些,但依旧青紫得吓人。身上不再是湿冷的衣物,而是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她最喜欢的浅灰色纯棉睡衣。
谁帮她换的?
这个念头让她耳根瞬间滚烫,几乎要烧起来。她环顾四周,卧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水杯下压着一张便签纸。
她拿起来,上面是几行遒劲有力的字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简洁:
“林晚:
退烧药在床头,一次一粒,饭后服。
冰袋在冰箱冷藏室,脚踝疼痛加剧时使用。
早餐在厨房保温。
公司那边已替你请假。
勿动,静养。
陆沉宇”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多余的关心。公事公办,一如他平日里的作风。可偏偏是这简洁的几行字,和身上干净舒适的睡衣,无声地诉说着他细致入微的照料。
林晚握着便签纸,指尖微微发烫。昨晚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变得更加清晰:他抱着她穿过风雨的沉稳臂膀,他低沉嗓音里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替她擦拭雨水时微凉的指尖,还有他盖在她身上、带着他清冽气息的西装外套……
她掀开被子,小心地将左脚挪下床,扶着床沿,单脚跳着挪到窗边。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楼下街道湿漉漉的,行人车辆稀少。她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正是昨晚陆沉宇的车。
他……还没走?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踝的疼痛让她差点摔倒,慌忙扶住窗框。
就在这时,卧室门被轻轻敲响。
“林晚?”门外传来陆沉宇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在……在!”林晚慌忙应道,声音有些发紧,“请进。”
门被推开,陆沉宇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熨帖的深灰色衬衫和西裤,只是没打领带,领口解开一颗扣子,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几碟清淡的小菜,还有一杯温水。
“感觉怎么样?”他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
“好多了,谢谢陆总。”林晚避开他的视线,声音有些干涩,“麻烦您了。”
“烧退了?”他伸手,很自然地探向她的额头。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皮肤,林晚浑身一僵,像被电流击中,猛地向后缩了一下。
陆沉宇的手停在半空,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收回手,神色如常:“还有点低热。把粥喝了,半小时后吃药。”
“嗯。”林晚低着头,不敢看他。
陆沉宇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他的背影挺拔而沉默,像一座孤峭的山峰,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林晚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粥。米粥熬得软糯香甜,带着淡淡的米香,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和不适。她偷偷抬眼,看向窗边那个沉默的背影。
晨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紧窄的腰线,衬衫下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与窗外的景色融为一体。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林晚心中翻涌。感激,尴尬,还有一丝……被刻意忽略的悸动。
十年了。他们早已不是当年巷子里追逐打闹的孩子。他是高高在上的陆总,她是努力打拼的林总监。中间隔着漫长的时间,巨大的身份差异,还有……那扇被他亲手关闭的、通往过去的大门。
昨晚的一切,像一场不真实的梦。他的出现,他的怀抱,他的照料……都带着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却又真实得让她无法否认。
“陆总,”林晚放下勺子,鼓起勇气开口,“昨晚……真的非常感谢您。医药费和其他费用,我……”
“不必。”陆沉宇打断她,声音平静无波,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项目进度要紧,你尽快养好伤。”
又是项目。
林晚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瞬间被浇熄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是,陆总放心,我会尽快恢复,不影响工作。”
陆沉宇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强撑的笑容,薄唇微不可察地抿紧。他移开视线,看向床头柜上的水杯:“记得吃药。”
“嗯。”林晚低下头,搅动着碗里剩下的粥。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
“我上午有个会。”陆沉宇看了一眼腕表,“司机在楼下,需要去医院换药或者买什么东西,跟他说。”
“不用麻烦了,陆总。”林晚连忙说,“我自己可以……”
“医生说需要制动。”陆沉宇再次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裹着绷带的脚踝上,“别逞强。”
林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在他面前,她似乎总是处于被动。
“好好休息。”陆沉宇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卧室。
房门轻轻合上。
林晚靠在床头,听着外面客厅传来他沉稳的脚步声,然后是关门的声音。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手机震动起来,是助理小杨打来的。
“晚姐!你怎么样了?吓死我了!陆总早上亲自打电话给你请的假,说你脚扭伤了要休息几天!严不严重啊?”小杨的声音充满关切。
“还好,扭伤,有点发烧,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林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项目那边……”
“项目你放心!陆总那边交代过了,需要你确认的部分都发你邮箱了,让你在家处理就行,不用操心进度!”小杨语速飞快,“不过晚姐……陆总他……亲自送你回去的?还给你请假?你们……”八卦之心呼之欲出。
“别瞎想!”林晚立刻打断她,脸颊微热,“就是……碰巧遇到,陆总人好,帮了个忙。”
“哦……”小杨拖长了音调,显然不太信,“那好吧,晚姐你好好休息,有事随时叫我!”
挂了电话,林晚靠在床头,看着天花板发呆。
陆沉宇亲自给她请假……还让项目组配合她在家办公……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帮忙”的范畴。他到底在想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林晚被困在公寓里养伤。
陆沉宇没有再出现,但他的存在感却无处不在。每天上午九点,司机准时出现在楼下,送来清淡可口的早餐和午餐,保温桶上贴着打印的便签,写着简单的菜名和“按时吃饭”。下午会送来新鲜的水果和替换的冰袋。她的邮箱里,项目相关的文件总是被整理得井井有条,需要她确认的部分清晰标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默默安排着一切。
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林晚的心绪更加纷乱。她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可对着电脑屏幕,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远。那个沉默寡言、眼神深邃的男人,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她的心头。
第三天下午,脚踝的疼痛减轻了很多,肿胀也消了大半。林晚终于可以尝试着用左脚支撑,扶着墙壁慢慢在屋子里走动。她决定去客厅透透气。
客厅里整洁如初,只有沙发旁的茶几上,放着一份财经报纸,日期是昨天。那是陆沉宇留下的?他昨天来过?
林晚走过去,拿起报纸翻了翻。没什么特别。她放下报纸,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沙发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深蓝色的公文包,款式低调,皮质考究。
是陆沉宇的。
他昨天来过,还落下了公文包?
林晚犹豫了一下。这包看起来很贵重,里面说不定有重要文件。她应该联系他,让他派人来取。
她拿起手机,找到陆沉宇的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想到要直接和他通话,她心里就莫名地紧张。
算了,发信息吧。
她编辑了一条信息:“陆总,您的公文包落在我这里了,您看是派人来取,还是……”
信息还没发出去,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陆沉宇”三个字。
林晚吓了一跳,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她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
“喂,陆总。”
“脚怎么样了?”电话那头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好多了,可以慢慢走动了。”林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嗯。”他应了一声,停顿片刻,“公文包在你那里?”
“是的,在客厅沙发上。”林晚回答。
“我下午过来拿。”陆沉宇说完,不等林晚回应,便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林晚握着手机,有些愣神。他……要亲自过来?
下午三点,门铃准时响起。
林晚扶着墙,单脚跳着过去开门。
陆沉宇站在门外,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深灰色西装,白衬衫,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
“陆总。”林晚侧身让他进来。
陆沉宇走进客厅,目光扫过她的脚踝:“恢复得不错。”
“嗯,多亏了陆总安排周到。”林晚客气道。
陆沉宇没接话,径直走到沙发旁,拿起自己的公文包。然后,他将手里的纸袋放在茶几上。
“路过‘一品轩’,买了点流沙包和虾饺。”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你喜欢的。”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
一品轩……流沙包……虾饺……
那是他们小时候,巷子口那家老字号茶楼的招牌点心。她小时候最爱吃那里的流沙包,每次考了好成绩或者过生日,陆沉宇都会用攒下的零花钱给她买一笼。滚烫的流沙馅,甜而不腻,是她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味道。
他……还记得?
林晚怔怔地看着那个纸袋,喉咙有些发紧。一股酸涩又温暖的情绪涌上心头,堵得她几乎说不出话。
“谢谢……”她低声道,声音有些哑。
陆沉宇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和低垂的眼睫,深邃的眼眸里暗流涌动。他沉默了几秒,拿起公文包。
“走了。”他转身,走向门口。
“陆总!”林晚下意识地叫住他。
陆沉宇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那个……”林晚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鼓起勇气,“医药费,还有这些天的……”
“不必。”陆沉宇打断她,声音低沉而清晰,“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茶几上那个印着“一品轩”标志的纸袋,久久没有动。
他记得。他记得她喜欢吃什么。
那句“照顾好自己”,平淡无奇,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沉寂多年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慢慢走过去,打开纸袋。里面是两个精致的保温盒,打开盖子,熟悉而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流沙包金黄诱人,虾饺晶莹剔透。
她拿起一个还温热的流沙包,轻轻咬了一口。
滚烫的、甜香的流沙馅瞬间在口中化开,熟悉的味道冲击着味蕾,也冲击着她的记忆闸门。
阳光明媚的午后,老巷子里斑驳的树影,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将热乎乎的纸袋塞到她手里,板着脸说:“慢点吃,小心烫。”
“沉宇哥哥最好啦!”
女孩清脆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林晚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她低下头,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
原来,有些东西,从未真正消失过。它们只是被深埋,被遗忘在时光的角落,然后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被熟悉的味道唤醒,汹涌得让人无法抵挡。
她慢慢吃着流沙包,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窗外的天空彻底放晴,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陆沉宇坐在回程的车里,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深邃的眼眸里一片沉静。他拿出手机,屏幕解锁,壁纸是一张有些模糊的老照片。
照片里,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并肩坐在老屋门前的石阶上。男孩手里拿着个纸船,女孩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屏幕上女孩灿烂的笑脸,眸色深沉如海。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特助发来的信息:“陆总,您书房保险柜里那个盒子,需要处理吗?”
陆沉宇的目光落在“盒子”两个字上,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复杂。他沉默了几秒,回复道:
“不用。锁好。”
他收起手机,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林晚坐在晨光里,低头小口喝粥时,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低垂的、轻轻颤动的睫毛。
他记得。他什么都记得。
记得她爱吃流沙包,记得她怕黑,记得她学自行车摔了无数次也不肯放弃的倔强,记得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抱着他又哭又笑的傻样子……
也记得,十年前那个雨夜,他站在她家楼下,看着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手里攥着那张飞往大洋彼岸的机票,最终选择转身离开时,心脏被撕裂般的疼痛。
十年。他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可以让他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平静地面对她,可以只把她当作一个“林总监”。
可当他再次见到她,看到她眼底的疏离和客套,看到她将自己包裹在职业的铠甲里,他的心,却比十年前更加疼痛。
昨晚,抱着她冰冷的、颤抖的身体,感受着她脆弱无助的依赖,他筑起的心墙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有些东西,早已刻入骨髓,融入血液。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从未改变。
车子驶入公司地下车库。陆沉宇睁开眼,眼底的复杂情绪已被惯常的冷峻所取代。他推开车门,迈步走向电梯。
电梯镜面映出他挺拔的身影,西装革履,一丝不苟。只有他自己知道,平静外表下,那颗沉寂了十年的心,正因那个在晨光里安静喝粥的身影,而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久久未动。
最终,他按灭了屏幕。
还不是时候。
他需要时间。需要确认。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电梯门打开,他迈步走出,又变回了那个杀伐决断、冷静自持的陆总。只有紧握在身侧、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一丝不为人知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