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德宗脸上一时感慨万千。
他眼底似有波澜涌动,半晌后才温声道:“回来了就好。陪我下一局吧。”
那侍立一旁的老太监见状,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谨,“老奴参见公主殿下!殿下您可算回来了。老奴这就去给您备座、沏茶!”
说着,他便要转身去张罗。
公主却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仪态从容淡然:“高翁不必忙碌,寻常便好。”
她的目光转向德宗,唇角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皇兄不嫌我棋力生疏便好。”
老太监闻言,只好止步。
但仍极快地示意一旁的小内侍悄无声息地搬来一个铺设软缎的坐垫,小心安置在德宗对面的位置。
又奉上一盏新沏的香茗,方才垂首退至远处,与其他内侍一同屏息侍立,不敢打扰这对久别重逢的天家兄妹。
公主优雅拂袖,安然入座,目光落在棋盘之上。
棋局重开,黑白子错落间,暗藏机锋。
德宗执黑,沉吟片刻,落下一子,状似不经意地开口,目光却并未离开棋盘:“那孩子……如何了?”
公主正欲落子的纤指微微一顿,嘴角那抹淡然的笑意似乎浅了几分。
她从容地将白子落下,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第一个任务,完成得还算利落。”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棋盒边缘,继续道,“至于这第二个,李宝臣那老贼已死,田悦收到李惟岳请封被驳回的消息,知皇兄削藩心思已定,必坐不住。”
“元镇正是当前最符合他的盟友,他必急于串联,亲赴汴州密议是迟早的事。”
她又取出一子捏在手上把玩。
“机会已经给她了,能否把握住,就看她自己了。但愿……莫要让我失望。”
德宗闻言,眼里闪过一丝思虑。
旋即才冷哼一声,他落子力道加重了几分:“朕原以为,驳了李惟岳那小儿,他年轻气盛,必会按捺不住率先发难,正好给了朝廷出兵的口实。”
“却没想,还有田悦这老匹夫在背后替他稳住阵脚!这次他若真去汴州,元镇的宴席上,朕倒要给他个惊喜,看着这老匹夫经不经得起刺激。”
公主抬眸,看了德宗一眼,眼中有复杂光芒流转,语气却依旧平稳:“皇兄此番布局,环环相扣,引蛇出洞,当真是全都预备妥当了?此局一开,可再无回头箭了。”
她的话语里,有一丝深切的忧虑,为了眼前之人。
德宗迎上她的目光,眼神锐利而坚定,“箭已搭在弦上,岂有不发之理?朕,别无选择,亦无悔。”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棋子轻叩棋盘的脆响。
“那孩子如今……”
德宗似乎还想再问些关于元十娘的事,公主却忽然轻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只见她执起一枚白子,并未立刻落下,而是用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玉石,目光低垂。
她看着纵横交错的棋盘,语气里染上一缕极淡的嗔意,表情也些些落寞起来:“我离京数年,今日才得归来……”
“皇兄就只惦记着盘问那些外人琐事,竟不肯安心陪瑛儿好好下完这一局棋么?”
德宗闻言一怔,抬眸看向她。
烛光下,公主低眉的侧脸线条柔和,却笼罩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
他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抹极为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低笑。
他执起一枚黑子,从容落下,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带着些许纵容。
“好好好,是皇兄的不是。今日不谈国事,不提旁人。皇兄就安心陪朕的瑛儿,好好手谈一局。”
李瑛唇角这才重新漾开一丝真切些的笑意,虽浅,却如春风拂过冰湖。
她轻轻落下白子,声音也柔和了几分:“这还差不多。”
棋局继续,殿内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棋子起落间的细微声响和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这还差不多哈哈。”
画面转换,元府厅堂已是一副酒宴模样。
田悦一杯下肚,对着元镇笑道。
预料中的宴席拉开了帷幕,银幕之上,田悦借酒意试探元镇,言语间挑动其对朝廷的不满,欲图联合。
元镇则滴水不漏,以忠君之言婉拒,却又未完全断绝对方念想。
田悦见他不接茬,转而问及元镇子女,元夫人顺势引出刚归府的小女儿元安。
元安入席拜见,姿态温顺羞怯。
田悦见其貌美仪端,暗生与侄子联姻以拉拢元镇之心。
元安奉命给田悦敬酒,借机近距离观察田悦及其护卫,评估刺杀机会,杀心暗起。
正当她持壶近身,欲伺机动手之际,厅外突然传来“圣旨到”的通报声。
两道圣旨打破了宴会的暗流涌动,众人神色各异,然而这顿饭却还是要吃下去。
“元节下,陛下的赏赐已送到,咱家这就回宫复命了。”太监脸上笑意未变,环视了一周,对着跪在正中的元镇说道。
元镇连忙起身,恭敬道:“中使大人辛苦,不如留下饮一杯水酒……”
太监摆摆手,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食盒:“酒就不必了。二位节下,这道御膳,务必趁热享用,莫要辜负了圣意,等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在一众力士的簇拥下转身离去。
厅内气氛带着一种微妙的凝重。
元镇回过头,看向田悦。
田悦也已站起身,脸色仍旧有些苍白,他看向元镇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不定与审视,压低声音道:“元兄这……”
元镇面色也几经变化,最终微叹一声,道:“田兄,圣意难测,但恩赏不可负,先用膳罢。”
田悦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御膳哪里好借别人的手,偏又是他离食案近。
走到食案前,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打开了那朱漆食盒的盖子。
盒中哪里有热气蒸腾?
只静静躺着一道摆盘精致的菜肴。
一只被烤得焦黄油亮的乳羊,羊头却被刻意扭向一旁。
羊嘴大张,似在无声嘶鸣,而羊腹之内,竟塞满了色泽艳丽的尖椒!
“咝——”
田悦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由白转青,死死盯着那道菜。
这哪里是什么君臣同乐之恩?
羊腹藏椒,椒又通“狡”,这乳羊分明在暗指他田悦是狡诈异心,包藏祸胎!
这羊头被扭,羊嘴大张,可是在暗示他最后也会落得如此凄惨得下场!
他默然无语,猛地合上了食盒盖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厅堂中格外刺耳。
元镇不动声色地朝身侧的夫人递了个眼色,然后一边笑道,“田兄,圣上这是赐了什么好东西,竟然都不舍得让我看一眼?”
田悦才猛然回过神来,勉强笑道:“圣上赐的自是好的,你要瞧,便来自己瞧瞧就是。”
话音落下,元镇笑着应好。
元夫人心领神会,亲自从田悦案前端起那沉重的食盒,放到元镇这边的食案上。
宴会继续,田悦却是食不知味。
食不知味的,还另有其人,画面一转,元十娘望着桌上的点心发着呆。
圣上居然也知道“元安”!
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她看出来圣上意在敲打田悦。
但更让她惊疑的是,那道赐予她的圣旨。
那无形中为她这个“元安”的身份做了最有力的背书。
连着普天之下的君父都默许了元府元安归来的事实,还有谁能怀疑?
阿娘如果真的身份尊贵,那究竟有多尊贵才能让皇帝也配合呢?
这念头一出,元十娘自己都觉得荒谬,险些失笑。
不过她抬头,看着席上众人都面色苍白,还是低下了头。
顺着她的目光,画面悄然扫过食案上一碟无人动过的精致甜点。
那是一对酥皮点心,做得极为巧妙,一只李子,一只桃子,色泽金黄,栩栩如生。
宴席一散,田悦立刻提出告辞。
元镇依礼挽留:“田帅何不在府中歇下?”
田悦稳了稳心神,此刻他的脸上早已恢复镇定。
他拱手道:“多谢元兄美意。悦已在城中驿馆安置妥当,不便叨扰。此番会在汴州盘桓数日,日后定再来府上拜会。”
这数日被他咬的很重。
元镇会意,不再强留,亲自将田悦送至府门。
回到下榻的驿馆,田悦屏退左右,只留下身侧的一位谋士。
他将从登门拜访到宫中赐膳之事细细道来。
谋士听罢,骇然道:“大帅!圣上此举,是在明晃晃地敲打您啊!这圣旨来得如此之巧,莫非……莫非是元镇暗中密奏?”
田悦冷哼一声,眼中寒光闪烁:“瞧着不像。元镇此人,虽滑头得很,始终不接我的话茬,但他今日将他那个刚认回来的女儿推至台前,分明是有意联姻,想与我结为亲家。”
“否则,何必让一个深闺女子在如此宴席上露面?”
谋士眼睛一亮,“元家若有此意,那这元家小女或为突破口,女儿家一旦陷入情意,这不行也就得行。大帅不如书信一封遣公子来一趟……”
“哎。”田悦抬手,“我不在魏博,城内诸事虽然都有人各司其职,但还是需要成义给我看着的。”
“不过。”他沉吟片刻,“这些天你去打听打听这元家小女,我刚来城里的时候,听闻有百姓说她每逢十五会去城外香积寺进香。”
“这几日刚好逢十五,我见她也是个不知事的,或许确实可为突破口。”
谋士抬手应诺。
那边田悦却又回到了方才的话题之中。
“圣上毕竟是天下之主,两个节度使私下会宴,他岂能不知?”
他长叹一口,“这是在警告我,他对他的天下还是了如指掌啊!”
谋士忧心忡忡,片刻后神色变得坚定:“大帅,如今圣上对您的忌惮,已经藏都不藏,看来这削藩之意,圣上已决,我们决计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那李惟岳的提议我们是不是应该……”
田悦在房中踱步,面色阴晴不定,最终猛地站定,咬牙道:“此前我尚在犹豫,但今日圣上此举,已然表明他不想容我!”
“我再等几日,就几日!若元镇还不给我一个准话,依旧首鼠两端……哼!我便立刻修书给成德的李惟岳!”
“此子做梦都想要这个节度使的位置,父死子继,名正言顺,这圣上却偏偏不允,仇恨正炽!让他去打个头阵正正好!”
“天下藩镇,苦朝廷久矣!苦朝廷久矣啊!”
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忽然回头,看向银幕外,那眼神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与一丝疯狂的意味。
画面转换。
古刹森森,香烟袅袅。
寂静的佛堂内,只闻梵音低唱与偶尔一声清脆的磬响。
元十娘跪在蒲团之上,身姿端正,双手合十,指尖抵着下颌,一副虔诚礼佛的模样。
然而,她的眼睛并未如寻常香客般紧闭,而是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她眸光清冷,毫无敬畏之意地向上望去,直视着那尊高踞莲台、悲悯垂目的金身佛像。
诡异的是,那佛像本是俯视众生,但在元十娘这冷静到近乎审视的目光中,竟恍惚生出一种被洞穿的错觉。
仿佛不是佛在看她,而是她在审判这泥塑金身。
香火气明明缭绕在她周围,却丝毫未能沾染她眼底的那片淡漠。
她唇瓣微动,随着殿内僧侣的诵经声,似模似样地念诵着佛经。
声音低柔,字正腔圆,仿佛早已烂熟于心。
“彼心恒不住,无量难思议……”念到此处,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画面转动,佛堂外廊下传来的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正不疾不徐地向她所在的方向而来。
元十娘显然听到了,但她没有回头,身形甚至没有丝毫晃动,依旧维持着跪拜诵经的姿态,仿佛全然沉浸其中。
下一刻,一道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了佛堂门外的光影交界处,来人正是田悦。
他负手立于门槛之外,目光投向殿内,准确地落在了那个跪在佛前,背影纤细而专注的少女身上。
田悦并未出声打扰,脸上甚至还浮现出一丝看温和的表情,仿佛是不忍惊扰这份虔诚。
唯有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算计,泄露了他真实的意图。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自然而又不失礼的介入时机。
佛堂内的诵经声仍在继续,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