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雾，是与别处不同的。
不是凡山那种晨聚暮散的轻薄水汽，而是沉在岩层里、浸在草木根须间的“灵雾”，百年不散，沾在衣袂上会凝出细碎的莹光，像把揉碎的星子裹在了身上。苏清玄坐在问心崖的断石上，指尖捻着片半枯的崖柏叶，叶尖的绿意早在三日前就褪尽了——就像他金丹后期的修为，卡在这道坎上，整整十年。
他今年一百零七岁。
修仙界里，百年修为不算短，却也绝不算长。同门中最拔尖的师弟，八十七岁便破了元婴，如今已是宗门里掌事的长老；就连当年跟在他身后捡松果的小师妹，也在去年结成金丹，如今正跟着船队去东海寻“海魂珠”。唯有他苏清玄，百年前在青崖山脚下被师父捡回来时，是何等惊才绝艳——三岁识得“引气诀”，七岁筑就“凝气基”，十五岁便突破“筑基期”，成了青崖山近五百年最年轻的筑基修士。可偏偏卡在金丹后期，一动也不动。
“清玄。”
身后传来脚步声，木屐踩在灵雾浸润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苏清玄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师父玄机子。他这位师父，活了近八百年，头发依旧是墨色的，只是眼角的皱纹里总凝着些化不开的愁绪，像是藏着整个青崖山的心事。
“师父。”苏清玄站起身，将那片枯柏叶随手抛在雾里，叶片刚碰到灵雾，便化作一缕轻烟散了。
玄机子望着他，目光落在他丹田的位置——那里本该有团璀璨的金丹光晕，此刻却黯淡得像蒙了层灰。“你在这问心崖坐了三日，可有想明白，自己卡在哪里？”
苏清玄垂眸。他怎么会没想过？百年修为，他把《青崖剑典》翻到了卷尾，把“吐纳术”练到了极致，甚至去后山的“悟剑池”泡了整整三个月，可金丹依旧像块死玉，连丝涟漪都不起。“弟子不知。”他低声道，声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弟子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可又说不上来。”
玄机子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个巴掌大的木盒，盒身是用千年“雷击木”做的，上面刻着细密的星纹。“碎星秘境开了。”他把木盒递给苏清玄，“里面有‘星髓’，能助你突破元婴。但这秘境有个规矩——要过‘道心三问’，过不了的，会被困在秘境里，永远成了雾的一部分。”
苏清玄接过木盒，指尖触到盒身的星纹，只觉得一股冰凉的气息顺着指尖往上爬，直抵心脉。碎星秘境，他听过——那是青崖山最神秘的秘境，每百年开一次，每次进去的修士，十有八九都没出来过。可他没得选，百年修为，若再不能突破，他迟早会像刚才那片枯柏叶一样，在青崖山的雾里消散。
“师父，弟子去。”
玄机子点点头，目光望向问心崖下的雾海——那里的雾比别处更浓，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你记住，‘问道’不是问天地，不是问功法，是问自己。百年修为，修的不是灵力，是心。”
苏清玄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木盒。他转身走向问心崖的边缘，灵雾在他脚边缠绕，像要拉住他的衣摆。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了下去——碎星秘境的入口，就在问心崖下的雾海深处。
下坠的瞬间，耳边的风突然静了。
原本浓得化不开的雾，突然像被抽走了一样，眼前只剩下一片璀璨的星空——不是夜晚的星空，是白昼里也能看见的、缀满碎星的天幕，星星的光芒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像小时候师父晒过的被子。
“第一道问，问过往。”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星空里响起，没有源头，却清晰地落在苏清玄的耳里。话音刚落，眼前的星空突然变了，变成了青崖山脚下的小山村——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树下坐着个穿粗布衣裳的妇人，正拿着针线缝衣裳。那是他的娘。
“清玄，快过来，娘给你缝了新袄子。”妇人笑着招手，脸上的皱纹里满是温柔。
苏清玄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记得，他七岁那年，山村遭了“噬魂兽”的袭击，他的爹娘为了护着他，被噬魂兽咬断了喉咙。他永远忘不了，那天的血染红了村口的老槐树，他娘最后递给他的，就是这件没缝完的袄子。
后来他被师父玄机子带走，这件袄子他藏了十年，直到筑基那天，才在师父的劝说下烧了——师父说，过往的执念，会困住道心。
可此刻，他娘就坐在树下，笑着看他，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清玄，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喜欢娘缝的袄子？”妇人的声音软下来，眼里有了些委屈。
苏清玄的眼眶发热，他想走过去，想抱抱他娘，想告诉她，他很喜欢那件袄子，想告诉她，他现在成了修仙者，能保护她了。可他的脚像灌了铅，动不了。
他想起师父的话——过往的执念，会困住道心。
“娘。”苏清玄的声音发颤，却很清晰，“弟子知道，这是幻境。弟子的爹娘，早在九十年前就不在了。弟子不能一直活在过去里。”
话音刚落，眼前的山村突然像碎玻璃一样裂开，然后消失了。璀璨的星空又回到了眼前，刚才那股暖洋洋的感觉，也淡了些。
“第一道问，过。”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二道问，问当下。”
星空又变了，这次变成了青崖山的“藏经阁”。苏清玄站在藏经阁的二楼，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书——《元婴破境诀》。这本书记载着突破元婴的捷径，只要修炼了它，三日之内就能突破元婴，可代价是，会吸走身边三个修士的灵力，让他们修为尽废。
而藏经阁的门口，站着三个他最熟悉的人——他的小师妹林婉儿，他的师弟赵山河，还有他的师父玄机子。他们三个都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像是被抽走了灵力。
“清玄，快修炼吧。”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诱惑着，“你看，只要修炼了这本书，你就能突破元婴，就能成为青崖山的长老，就能不再被人嘲笑‘百年金丹’。你师父、师妹、师弟，都是自愿帮你的，他们希望你好。”
苏清玄握紧了手中的《元婴破境诀》，书页的边缘硌得他手心发疼。他知道，这是幻境，可眼前的景象太真实了——小师妹脸上的泪痕，师弟紧蹙的眉头，师父眼角那化不开的愁绪，都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他想起上个月，小师妹还拉着他的袖子，说“师兄，等你突破了元婴，我就跟你去东海看珊瑚”；想起师弟拍着他的肩膀，说“师兄，你放心，我会帮你守着悟剑池，直到你突破为止”；想起师父刚才在问心崖上，看着他的眼神，满是期待。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捷径，他会走吗？
百年修为，他忍了十年的瓶颈，忍了无数人的议论，忍了自己内心的不甘。他真的很想突破元婴，很想成为强者。
可他更记得，师父教他的第一句话——“修仙者，先修心，再修术。心不正，术再高，也是邪修。”
他想起小师妹第一次练剑时，摔得膝盖流血，却笑着说“师兄，我要成为像你一样的修士，保护想保护的人”；想起师弟为了帮他寻“聚灵草”，在“黑风谷”里被妖兽伤了胳膊，却只字不提；想起师父为了帮他稳固金丹，耗损了十年修为，头发都白了几根。
“我不能。”苏清玄把《元婴破境诀》扔在地上，声音坚定，“突破元婴，要靠自己的修为，靠自己的道心，不能靠牺牲别人。就算弟子一辈子都是金丹，也绝不会走这样的捷径。”
“轰”的一声，《元婴破境诀》突然烧了起来，很快就化成了灰烬。藏经阁也跟着消失了，星空再次出现，这次的星空，比刚才更亮了些，星星的光芒落在身上，有了些清凉的感觉。
“第二道问，过。”苍老的声音响起，“第三道问，问未来。”
这次，星空没有变，只是在苏清玄的面前，出现了一面镜子——一面用星光凝成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了一个穿着紫袍的修士，面容和苏清玄一模一样，只是眼神里多了些冷漠和威严。
镜子里的修士，站在青崖山的顶峰，身边围着无数弟子，都在朝他跪拜。“仙尊大人，恭喜您突破化神，成为修仙界第一人！”
仙尊？化神？
苏清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跳不由得加快。化神期，那是修仙者梦寐以求的境界，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存在。
镜子里的画面继续变——仙尊苏清玄坐在青崖山的主峰上，手里拿着一枚“鸿蒙丹”，只要吞下这枚丹，就能突破到“渡劫期”，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可就在这时，山下传来了喊杀声——魔族入侵了。
“仙尊大人，魔族攻上山了，弟子们快抵挡不住了！”一个弟子浑身是血地跑过来，跪在地上哀求。
镜子里的苏清玄，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慌什么？我若成了渡劫期，再回头收拾魔族也不迟。”他说着，就要把鸿蒙丹放进嘴里。
“师兄！”镜子里突然出现了小师妹的身影，她浑身是伤，手里还握着那把她最爱的“流云剑”，“你怎么能这样？山下还有那么多弟子，还有师父，你快救救他们啊！”
“救他们？”苏清玄冷笑一声，“我修炼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成仙。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小师妹愣住了，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师兄，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镜子里的苏清玄，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口吞下了鸿蒙丹。就在这时，他的身体突然开始扭曲，金光从他的七窍里溢出来，却带着一股邪气——原来那枚鸿蒙丹，是用魔族的心脏炼制的，是邪丹。
“啊——”镜子里的苏清玄发出一声惨叫，身体渐渐化成了一滩黑水，只留下一声不甘的嘶吼。
镜子外的苏清玄，看得浑身发冷。他知道，这是幻境，是对他未来的考验——考验他是否会为了成仙，迷失自己的道心，忘记自己最初的想法。
他想起七岁那年，爹娘护着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清玄，要做个好人”；想起师父带他回青崖山时，说的“修仙者，要守护苍生”；想起自己百年前立下的誓言——“我苏清玄，若有一日修为大成，定要护青崖山，护天下苍生”。
成仙固然重要，可如果成仙要以牺牲他人为代价，要忘记自己的初心，那这样的仙，他不做也罢。
“我不会。”苏清玄看着镜子，一字一句地说，“我苏清玄，就算一辈子不能成仙，也绝不会为了修为，迷失自己的道心。我的道，是守护，不是自私。”
“咔嚓”一声，星光凝成的镜子突然裂开，然后碎成了无数片，散落在星空里，变成了点点星光。
“三道问，皆过。”苍老的声音里，多了些赞许，“道心圆满，可入碎星核心。”
话音刚落，星空突然旋转起来，苏清玄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他站稳时，已经到了一个石室里。
石室不大，中间的石台上，放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石头是深蓝色的，表面缀满了细碎的光点，像把整个星空都缩在了里面。不用问，这就是“星髓”。
苏清玄走到石台前，伸手去拿星髓。指尖刚碰到星髓，一股精纯的灵力就顺着指尖涌了进来，直抵丹田。他的金丹，竟然开始微微发烫，像是有了生命一样。
“终于……”苏清玄的心里，涌起一股激动。他能感觉到，只要吸收了这星髓，他就能突破元婴，结束这十年的瓶颈，结束这“百年金丹”的嘲笑。
可就在这时，石室的门口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苏师兄，好久不见。”
苏清玄猛地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黑衣的修士，面容阴鸷，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剑——是黑风宗的林苍。
林苍和苏清玄是同一年开始修炼的，当年两人在“宗门大比”上斗过一场，苏清玄赢了他。从那以后，林苍就一直把苏清玄当成对手，处处针对他。
“林苍，你怎么会在这里？”苏清玄皱起眉头，握紧了手中的星髓。
林苍笑了笑，笑容里满是恶意，“碎星秘境又不是你们青崖山独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来？苏师兄，百年金丹，你也该知足了。这星髓，还是给我吧。”
他说着，突然挥剑朝苏清玄刺来。黑色的剑气带着一股邪气，直逼苏清玄的面门。
苏清玄不敢大意，侧身躲开剑气，同时从储物袋里取出自己的“青崖剑”。青崖剑是用青崖山的“寒铁”炼制的，剑身泛着淡淡的蓝光，一出手，就带着一股清冽的灵力。
“林苍，这星髓是我通过道心三问得来的，你想抢，得看我答不答应。”苏清玄握着青崖剑，眼神坚定。他知道，林苍的修为也是金丹后期，两人实力相当，这场 fight 不好打。
林苍冷笑一声，“那就试试！”他再次挥剑，这次的剑气更浓了，黑色的剑气在石室里盘旋，像一条条毒蛇，朝苏清玄缠来。
苏清玄深吸一口气，想起刚才道心三问时的感悟——他的道是守护，那他的剑，也该有守护的力量。他闭上眼，百年修为在体内运转，金丹虽然还没突破，但道心圆满后，灵力比以前更精纯了。
“青崖剑典·守心式！”
苏清玄猛地睁开眼，青崖剑上爆发出一阵耀眼的蓝光，蓝光在他的身前凝成了一道屏障。黑色的剑气撞在屏障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很快就消散了。
林苍愣住了，“这……这是青崖剑典的新招式？你怎么会的？”他知道青崖剑典，却从没听说过“守心式”。
苏清玄笑了笑，“这不是新招式，是我刚才道心圆满后，领悟的剑意。我的道是守护，我的剑，自然也是守护之剑。”
他说着，突然挥剑朝林苍刺去。这次的剑气，不再是单纯的攻击，而是带着一股温和却坚定的力量，像青崖山的灵雾，看似柔软，却能抵挡一切攻击。
林苍连忙挥剑抵挡，可他的黑色剑气，碰到苏清玄的蓝色剑气时，竟然像冰雪遇到阳光一样，迅速融化。他只觉得一股精纯的灵力顺着剑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连握剑的手都开始发抖。
“不可能！”林苍不敢相信，“你明明和我一样是金丹后期，怎么会这么强？”
“因为我的道心，比你坚定。”苏清玄的声音很平静，“你修炼，为的是打败我，为的是争强好胜。而我修炼，为的是守护，为的是初心。道心不同，灵力的力量，自然也不同。”
他说着，再次加大了灵力的输出。蓝色的剑气突然暴涨，像一条蓝色的巨龙，朝林苍冲去。林苍根本抵挡不住，被剑气击中胸口，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石室的墙上，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你……”林苍捂着胸口，眼里满是不甘，却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知道，自己输了，输的不是修为，是道心。
苏清玄没有再对林苍动手，只是看了他一眼，“你走吧。碎星秘境里还有别的机缘，别再执着于星髓了。”
林苍咬了咬牙，没有说话，只是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走出了石室。
石室里恢复了平静，只剩下苏清玄和石台上的星髓。他走到石台前，再次拿起星髓，这次，他没有急着吸收，而是先闭上眼，调整自己的呼吸。
他想起师父的话——“百年修为，修的不是灵力，是心”。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卡在金丹后期十年——不是因为灵力不够，是因为道心不圆满。他以前总想着突破元婴，总想着证明自己，却忘了自己最初修炼的目的，忘了自己的初心。
现在，道心圆满了，他的心境也不一样了。
苏清玄深吸一口气，将星髓贴在自己的丹田处。星髓里的精纯灵力，缓缓地涌入他的丹田，这次，他的金丹不再是冰冷的死玉，而是像活过来一样，开始旋转起来。金色的光芒从他的丹田处溢出来，笼罩着他的全身。
他能感觉到，金丹在一点点变大，一点点变得更璀璨。丹田处的灵力，也在一点点变得更精纯，更雄厚。
“轰——”
突然，一股强大的灵力从他的丹田处爆发出来，石室里的石块开始震动，灰尘从屋顶上落下来。苏清玄的身体，也开始被金色的光芒包裹，整个人悬浮在半空中。
他知道，这是突破的征兆。
金丹在旋转中，开始一点点碎裂，却不是崩坏，而是像种子发芽一样，从碎裂的金丹里，长出了一缕淡淡的金光——那是元婴的雏形。
“元婴期……”苏清玄的心里，没有激动，只有平静。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开始——是他守护青崖山、守护苍生的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金色的光芒渐渐散去。苏清玄落在地上，睁开眼，眼里的迷茫不见了，只剩下坚定和温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丹田处，不再是金丹，而是一个小小的、穿着青袍的元婴——那是他自己的缩影。
他突破了。百年修为，十年瓶颈，终于在今天，突破到了元婴期。
苏清玄走到石室的门口，推开石门。外面不再是璀璨的星空，而是青崖山的雾海。灵雾沾在他的衣袂上，凝出细碎的莹光，比以前更亮了。
他抬头望去，问心崖的断石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师父玄机子。
玄机子看着他，眼角的愁绪散了，露出了一抹笑容，“回来了？”
“回来了，师父。”苏清玄走过去，躬身行礼，“弟子突破了。”
玄机子点点头，目光望向青崖山的主峰，“突破了就好。不过你要记住，元婴期不是终点，你的道，还很长。”
苏清玄抬起头，望向远方的雾海。雾海的尽头，是初升的朝阳，金色的阳光透过雾层，洒在青崖山上，像给整座山镀上了一层金。
他知道，他的道，确实还很长。但他不再迷茫，不再焦虑。因为他已经明白，“问道”不是问天地，不是问功法，是问自己——问自己的初心，问自己的坚守。
百年修为，终得问道。这不是结束，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