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青崖山的断云崖时，沈清玄的指尖正悬在试剑石前一寸处。
石上裂纹如蛛网，是他百年间练剑留下的痕迹——最早的那道浅痕还带着筑基期的生涩，后来的深沟藏着金丹初成时的锐气，唯有最末一道，卡在石心半寸处，僵了整整三十年。
他垂眸看着指尖萦绕的灵气，淡金色的光晕里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灰。这是道心有滞的征兆，就像山涧被落叶堵住的泉眼，明明源头充沛，却总也流不顺畅。百年修为卡在金丹后期，青崖山上下都觉得他该急，可沈清玄自己知道，他不是急，是怕。
怕的不是冲不破元婴境，是怕冲关时那缕藏在识海里的影子，会把他拖进当年的雾里。
“沈师兄，又在打坐？”
清脆的声音从崖边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跳脱。沈清玄抬眼，见苏念提着食盒站在雾里，鹅黄的道袍沾了些崖边的露水，像枝刚抽芽的迎春。这孩子是三年前被掌门带上山的，眉眼间总带着股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劲，偏偏名字里带个“念”字，倒让沈清玄每次见她，都要想起另一个人。
“今日不用练剑？”沈清玄收回手，指尖的灵气悄无声息地散了。
“师父说我剑心太躁，让我来给师兄送些清灵粥，顺便学学怎么沉心。”苏念把食盒放在石台上，掀开盖子时，白汽裹着药香飘出来，里面掺了青崖特有的凝露草，是安神定气的好物。她见沈清玄盯着试剑石上的裂纹发呆，忍不住凑过去：“师兄，你这道痕卡了这么久，是不是还差个契机？”
沈清玄没说话。契机他不是没找过，三年前闯过青冥幻境，五年前去过极北冰原寻悟道草，可每次灵气刚聚到丹田，识海里那道影子就会晃——灰衣的修士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他的剑，指尖还攥着半片被剑气绞碎的护身符，上面绣的“苏”字，和苏念的衣角绣纹，像得扎眼。
“师兄？”苏念见他脸色发白，伸手想碰他的袖口，却被一阵突然起的风逼得退了半步。
风是从崖底卷上来的，带着股陈腐的灵气，不像青崖山的清润，倒像埋在地下百年的朽木。沈清玄猛地站起身，指尖灵气瞬间凝实，金色光晕里的灰丝突然变得清晰，像被风扯着，往崖边飘去。
“谁在那里？”他沉声道。
雾里没有回应，只有风越来越急，崖边的古松枝桠乱晃，投在地上的影子扭曲成一团，竟隐隐显出个人形。苏念吓得往沈清玄身后躲，声音发颤：“是、是山精吗？还是……”
“不是山精。”沈清玄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指尖的灵气开始发烫，“是怨魂，而且……是冲着我来的。”
话音刚落，雾里突然飘出一缕灰气，慢悠悠地聚在试剑石前，渐渐凝出个模糊的身影。灰衣、长发，身形和记忆里的人渐渐重合，只是脸始终笼在雾里，看不真切。那身影飘到试剑石旁，指尖轻轻碰了碰石心的裂纹，动作里竟带着点说不清的熟稔。
“沈清玄，”灰影开口了，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木头，又闷又哑，“三十年了，你还是没把这剑送到底。”
沈清玄的指尖猛地攥紧，指节泛白。这声音他记得，哪怕过了三十年，哪怕隔着生死，还是一耳朵就能认出来——是苏衍，当年被他误杀的那个散修。
“你怎么会……”他话没说完，就见灰影抬手，指尖飘出一缕更淡的灰气，落在试剑石的裂纹上。原本僵在半寸处的痕迹，竟随着灰气的渗入，慢慢往石心深处延伸。
苏念躲在后面，看得眼睛发直：“师、师兄，他是……”
“当年我在山下除祟，误把他当成了邪修。”沈清玄的声音有些发涩，他没敢说后面的话——当年苏衍是为了护一个被邪修掳走的孩子，才和他动的手，偏偏那天雾大，他没看清苏衍袖口里露出的护身符，一剑刺中了要害。等他发现错了时，苏衍已经没了气息，只留下半片绣着“苏”字的符纸，和孩子哭着说“叔叔是好人”的声音。
灰影似乎笑了笑，雾里的轮廓晃了晃：“误杀？你心里明明清楚，那天你是急着回山复命，连他的招式都没看清楚，就出了剑。”
沈清玄的心猛地一沉。这话像根针，扎破了他这些年给自己找的借口。他总说那天雾大、邪修狡猾，却不敢承认，当年的自己，满脑子都是“尽早除祟、早日筑基”的念头，连一丝停下来分辨的耐心都没有。
“你今日来，是要报仇？”沈清玄抬手，灵气在掌心聚成剑形，可指尖却在抖——他能对邪修毫不犹豫地出剑，却对着这缕残魂，提不起半分杀意。
灰影没回答，反而飘到崖边，望着山下的云海：“我死了三十年，魂魄本该散了，可你识海里的那点愧疚，硬是把我拘了这么久。你卡在金丹后期，不是因为灵气不够，是因为你不敢想那天的事，不敢承认自己当年的急功近利。”
他顿了顿，雾里的轮廓渐渐清晰了些，能看到眉眼间和苏念有几分相似——后来沈清玄才知道，苏衍是苏念的远房叔叔，当年苏念被掌门带上山，也是因为家里人说，青崖山有个姓沈的修士，或许能护她平安。
“你看那试剑石，”灰影指着石心的裂纹，“你每次出剑，都在避开石心最硬的地方，就像你避开当年的事一样。可道心这东西，越避越脆，越藏越滞，你再这么耗下去，别说元婴，金丹境都要守不住了。”
沈清玄盯着试剑石，看着那道被灰气引着往下延伸的裂纹，突然想起三年前闯青冥幻境时的场景——幻境里重现了当年的雾，他还是挥了剑，可这次，他看清了苏衍袖口里的符纸，看清了孩子惊恐的脸，也看清了自己眼里的急功近利。幻境崩塌时，他吐了血，道心的滞涩，就是从那时开始变重的。
“那我该怎么办？”他声音有些哑，第一次在人前露出了迷茫——百年修为，他习惯了冷静、克制，习惯了做师弟师妹眼里“沉稳可靠的沈师兄”，可面对这缕残魂，面对自己当年的错，他像个刚入道的少年，手足无措。
灰影飘回他面前，指尖的灰气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心。一股清凉的感觉顺着眉心渗入识海，原本盘踞在里面的那缕影子，竟慢慢变得清晰。沈清玄闭上眼，看到了当年的细节——苏衍手里的剑是钝的，明显是为了不伤人；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伤孩子”；还有那半片符纸，上面除了“苏”字，还绣着极小的“平安”二字。
“不是让你赎罪，是让你认。”灰影的声音变得轻了些，像要被风吹散，“认你当年的急，认你后来的躲，认你心里的愧。道心不是要无牵无挂，是要明明白白。你连自己的错都不敢认，怎么问道？”
沈清玄猛地睁开眼，指尖的灵气突然暴涨，金色的光晕里，那丝灰气不再是滞涩的阻碍，反而像条引线，引着灵气往丹田深处钻。他抬手对着试剑石，这一次，没有避开石心的硬处，剑尖带着毫无保留的灵气，直直刺了下去。
“嗡——”
剑气撞上试剑石的瞬间，石心的裂纹猛地炸开，却没有碎成粉末，反而顺着裂纹，渗出淡淡的青光。崖边的古松突然无风自动，松针落下，竟在空中排成了一道简易的聚灵阵。苏念看得目瞪口呆，只见沈清玄周身的灵气越来越盛，淡金色里掺着青光，像把青崖山的晨雾都吸了过来。
“我知道了……”沈清玄喃喃道，识海里的那缕影子渐渐变得透明，“不是要忘记，是要记得，记得错在哪里，才能走对后面的路。”
灰影看着他，雾里的轮廓终于露出了清晰的脸——和苏念有七分像，眉眼间却带着股温和的笑意。他抬手挥了挥，像是在告别：“当年我护那孩子，是为了心安；如今点醒你，也是为了心安。沈清玄，你的道，不在急着往上走，在看清脚下的路。”
话音落时，灰影渐渐散成了漫天的光点，飘进了试剑石的裂纹里。石心的青光猛地亮了一下，再暗下去时，那道卡了三十年的裂纹，终于贯穿了整块试剑石。
沈清玄收了剑，指尖的灵气不再滞涩，金色的光晕纯净得像初升的太阳。他转头看向苏念，见那孩子还愣着，忍不住笑了笑——这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克制，多了些释然的轻松。
“吓坏了？”他走过去，摸了摸苏念的头，像当年苏衍护着那个孩子时一样，动作轻柔。
苏念摇摇头，又点点头，指着试剑石：“师兄，他……他走了吗？”
“走了，”沈清玄望着崖边的云海，晨雾正在散去，露出下面青绿色的山峦，“他终于安安心了。”
苏念似懂非懂，却看着沈清玄周身的灵气，眼睛亮了起来：“师兄，你的修为……”
“快了，”沈清玄抬手，感受着丹田深处涌动的灵气，那股积蓄了百年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出口，“再等些日子，或许就能试着冲元婴了。”
他没说的是，这次冲关，他不再怕识海里的影子——因为那影子不是阻碍，是提醒，提醒他不管走多远，都要记得为什么出发，记得要护着什么。
晨雾彻底散去时，阳光落在断云崖上，照在试剑石的裂纹上，映出点点青光。沈清玄拿起石台上的清灵粥，喝了一口，凝露草的药香里，竟掺着一丝淡淡的、像苏衍身上那样的温和气息。
他知道，从今天起，青崖山的断云崖上，不再只有卡在瓶颈的百年修为，还有一个终于看清了自己道途的修士，正等着把接下来的路，一步一步，走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