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那些在师父临终之前被抽走的一部分记忆，再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恰恰是一段至关重要的话。虽然之前我和残月之神所商议的方法，是由我去挥霍气息，在气息彻底耗尽、但身体还能凭借本能记忆苟延残喘行动的短暂时间里，将我已留在桥梁中的一部分残月气息，在桥梁断掉之前，将我的身体与虚境中的残月气息联系起来，最后在残月之神的帮助下，让残月气息进入我体内的同时，形成一条由我自己构造的桥梁。尽管在那之后，我会有几天失去行动能力，却终究保住了性命。
但现在看来，仅仅挥霍，还是不够的。既然留不住，就彻底地放开！
虽然我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但通过身上的感觉，我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多了不少伤口。此刻，我就算想放开气息也做不到了。已经完全展现真正力量的蛇毒，正处在发作的高潮，连挥霍都做不到的我，又该如何放开气息？我只能任由它燃烧！
然而我没有想到，又一段记忆，在我脑海中突兀地显现。
“影儿，下山之后，不论你选择怎样的职业，都不要惹是生非。”师父告诫着临行的师兄，手却摸着我的头，缓缓说道，“虽然娃儿还没有完成学业，但你们两个的年少气盛，却一点都不输给别人。所以，以后遇事要懂得冷静思考，不能总凭一股蛮劲，什么都想靠武力解决。”
这似乎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记忆，却有更多类似的记忆碎片开始不断闪现，甚至彼此交织。在诸多往事的冲击下，我的眼圈开始发热，再加上难以忍受的痛苦，悲哀、无奈、愤怒、委屈、不甘……这些我从不缺少却一直极力压制的负面情绪，一齐涌上心头。
我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急怒攻心，一口灼热的鲜血喷薄而出。
当敌人看到我不断颤抖的身体、暴起的青筋和充斥着暴虐气息的双眼时，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试图阻止这一切。
但为时已晚。
“吼——！”
这一瞬间，在无尽负面情绪的极度爆发与催化下，我终于承受不住，发出一声犹如深渊巨兽般的嘶吼。暴虐、嗜血的气息彻底爆发开来，随着这最后的本源气息的奔涌，证明着我存在的气息终于彻底消逝……
也正是因为气息的消失，我的意识终于清醒过来。
“前辈！”
没有其他语言，仅仅一声呼唤，残月之神便全力开始了他的工作。但我也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依靠片刻清醒的意识，控制着已经感受不到周遭一切的身体，开始了无情的杀戮。
当释放的气息缓缓平息，所有人终于发现，此刻的我，俨然是残月侍者的形态——却比残月侍者更为可怕，失去了侍者应有的优雅和灵动。银发狂舞，残月侍者轻易不使用的残月之眸，也不再闪烁银亮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灵魂沉沦、战栗的幽暗墨蓝。身后的一抹残月，也释放出它最为冰寒、清冷的光华。
突然，寒气骤然扩张，黑风骤起。凝重、悠远的气息随着长剑挥舞猛然出现——真正的“悬峰秋寒”，开始彻底展现它应有的威严！
在一片犹如永世黑夜般的寒冷中，不时飞出一支又一支夺取敌人生命的寒冰匕首，以及一条又一条令敌人彻底绝望的晶龙。
好吧，既然那些记忆已经不能再继续沉睡，就让我用敌人的生命，为你们的苏醒献上最瑰丽的画卷，让邪魔看到不灭的冤魂所背负的无边仇恨！
于是，黑风消失，化作一片如雾的黑影。刚才还偶尔传出的断续惨叫，已彻底沉寂。除了长剑划过空气的风声，那不断喷溅鲜血的声音，成了唯一的旋律——
狂乱、诡异而血腥的旋律！
“喝呀——！”
我的疯狂终于进入顶峰，犹如天空碎裂、大地塌陷、岩浆喷薄一般，攻击着已经失去全部反抗意识的邪魔士兵。在雪崩般的狂乱冲击中，一声凄厉至极的恶鬼哭嚎划破天空，粉碎了邪魔士兵最后的理智。
黑风猛然沉下，一阵强过一阵的哭嚎声中，天空闪过一道闪电，瓢泼大雨开始冲刷已汇聚成河的鲜血。
仇怨剑法的诡异气息笼罩之下，满眼所见的，尽是在暴雨中漫无目的狂乱逃窜的邪魔士兵。不断有他们的同伴被推倒、踩踏，也有一个又一个身体被长剑化作支离破碎的碎屑。
邪魔士兵的哭嚎声、仇怨剑法的幽怨之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声、不曾间断的暴雨声，化作一曲无比哀怨的歌声，在空中回旋飘荡。
我的眼前，却浮现出自下山以来，一个又一个相继离我而去的身影：师父、相熟的流浪剑客，再到反抗邪魔时不断遇害的同门师兄弟，之后是紫琼、凌雪、墨石，以及生死未卜的星魂前辈。
我缓缓闭上双眼，深深的悲痛已让我忘却蛇毒愈演愈烈的痛苦。对世间不公的控诉、对命运绝望的斥责，开始不断积蓄。
终于，一切的一切到了彻底摧毁我全部意识的边缘，最后的爆发开始了。
在令人永世难忘的一片如墨漆黑中，无数亡灵飘向了另一个世界。
最后，长剑上喷薄出晶绿色的风刃，“绝”字的笔画不断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啊——！”
伴着这最后一声不遗余力的释放，万千晶绿色光剑以我为中心，向四面八方飞射出去，带着那缓缓熄灭的、昭示生命结束的最后一丝丝残光……
“呵呵、呵呵、呵……”
筋疲力竭的我终于倒在地上，淋着暴雨，仰望灰暗的天空，欲哭无泪。
是的，反抗邪魔的道路任重道远。即便已有孤云、凌枫、叶尽以及那些奇人异士的帮助，但面对邪魔全部兵力中九牛一毛的人马，我们依旧显得如此渺小。
英雄永远是孤独的，但我从不认为自己算得上英雄。即便如此，我依然对孤云和凌枫隐瞒了太多。我知道，想要成功反抗邪魔，我不得不独自承受许多痛苦。孤云和凌枫，又何尝不是？
虽然不同的原因让我们拥有了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但即便有再深的羁绊，我们终究是不同的个体。很多东西，除非自己扛，否则只会给同伴带来更多痛苦。
邪魔啊邪魔，我们究竟有多少世的仇恨，偏要在这一世清算？甚至这一世的争斗，都不能算清？可即便清算，又为什么让我作为永族后裔，背负这样的命运和支离破碎的过去，踏上这条我不知终将通向何方的坎坷旅途？
我已经很累了。多么希望，能就此一睡不醒。
但我知道，为了我的目标，为了同伴的生命，为了秋派依旧在不懈努力的无数同门和满怀期待的诸多前辈，我只能继续战斗下去。
只有倒在洒满鲜血的战场，沉睡在看不到尽头的反抗之路上，似乎才是我应有的结局。
为什么，为什么，谁能告诉我，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我的灵魂在歇斯底里地哭喊，但世人只能看到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是啊，为什么我们要戴上面具？为什么传承选中了我们？为什么我们只能在这不知通往何方的路上不断地蹒跚前行？
这是我接受试炼以来第一次真正的晕厥。没有再进入虚境，让我疲惫不堪的精神终于得以放松。正在肆虐的蛇毒痛苦，也因我的晕厥彻底离开了感知。
此时此刻，我感觉这个世界上仿佛已经没有了我，又或者，我只是某个人的梦境，根本不曾存在。
“旷宇，这次你的力量恢复了？”醒来之后，孤云一脸期待地看着躺在床上、失去全部行动能力、无比虚弱的我。
“不。”我只是用干涸苍白的嘴唇吐出这一个字，仿佛已耗尽全部力气。
“的确，我现在感受不到丝毫旷宇的气息。他现在还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
“那刚刚在战斗中，那如假包换的悬峰秋寒和仇怨剑法，还有前所未有的残月侍者形态，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不通。但以旷宇现在的状态，他不可能回答我们。”
“我没事。”虽然声音依旧虚弱，但比刚才好了不少。随着我的苏醒，已完全替代本源气息的残月气息也开始复苏，“我在刚才的战斗中，燃尽了最后的本源气息，并将它们散去了。”
“什么？那样的话你根本不可能活着！更何况已经没有任何气息的你，怎么可能显现出残月侍者的形态？”
“是啊，我也的确感觉不到你的气息存在，不过……”
“不过你却感到了另外一种奇异的气息。”我无力地轻笑，看着凌枫疑惑地点头，“那是残月气息。”
“其实在前一次战斗中，我就已经因为难以力敌，燃烧了自己的本源气息。所以即便没有刚才那场战斗，死亡也是我唯一的结局。好在残月之神在千万年岁月中积累的知识里，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人在还能凭借身体记忆强行短暂行动的时间里，塑造新的本源气息。”
“虽然要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延续身体机能，并将记忆行动恢复为本能行动，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好在在残月之神的帮助下，我用已拥有的残月气息充当了需要重新塑造的本源气息，并凭借它的浑厚活了下来，只是需要一段时间不能行动。”
“所以接下来的战斗，才是最需要你们全力以赴的。”
“那好吧，你尽管放心，好好休息。我们会小心的。”说完，孤云和凌枫离开了我的房间。
实际上，虽然战斗已经结束，蛇毒发作的痛苦也已退去，但战斗中因彻底释放的怒火，却无法就此平息。
可现在，我已经没有继续战斗的敌人了。就算我能联系残月之神进入虚境，那里也没有可以继续杀戮的存在。更何况，我现在又和残月之神暂时失去了联系。
长久以来的情绪压抑，经过这一次的彻底爆发，竟让我在一切结束后感到一种极度空虚的迷茫。
察觉到这些，我不由暗呼侥幸。若不是上一代传承者的残留灵魂让我看到了自己战斗的理由，仅凭复仇的动力，一定会在这样的空虚之下被彻底击垮。
只是不知道，以残月气息构筑的桥梁，能不能让我像之前那样使用力量？如果可以，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就这样，我的心情终于在意识浮浮沉沉中恢复了平静。
深夜里，我并没有睡去，望着虚幻的星空，试图找到蓝星上真实星空的影子。但即便竭尽全力地模拟，虚幻终究属于虚幻。
异次世界本身是没有生命的，它做不到虚幻与现实的转换。所以无论如何，它也不能让我感受到站在蓝星雪峰之巅，仰望浩瀚星空、俯瞰无际云海时的那份云淡风轻。
境界，就如同这景象。一幅画卷，就是一个全新的境界。而同样一幅画卷、同样的境界，在一万个人眼中，就有一万种景象。
只是又有几人，能看到我此刻所见的景象？
蓝星，真的好久没回去了。虽然实际上离上一次并不久远，但接连不断的战斗，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久违。
看来，是时候回去一趟了。
更何况，不论如何，我也是下一任掌门。门派中很多事还需要我去处理，包括失去秋剑的事情。恐怕如果我再不回去，暂代掌门之位的前辈就会直接冲过来，把我抓回去处理完事务，才放我自由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抹了抹满头的冷汗。
要说起来，我们秋派也真是够另类的。别的门派可以为了一个掌门之位争得你死我活，我们却像躲灾祸一样避之不及。
因为师兄不知所踪，师父仙逝之后，偌大一个门派，竟然丢给了我一个人。要不是师父曾嘱托这位前辈，在我能接任掌门之前暂代其职，真不知道我现在会憔悴成什么样子！
即便这样，这位前辈也来信催我回去很多次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艰难地抽出被子下的手，呆呆地看着它。
只是不知道，这那满手的血腥，是否还有资格接过掌门信物？
而让我怀疑的，又何止是一个信物？包括那纯洁的星光、月光，我又是否依然有资格去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