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初歇,蜀冈的茶香便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漫进窗棂。
宋霁端坐在雕花梨木案前,檐角残余的雨滴正敲着青石阶,一声,又一声。她抬手将鎏金执壶倾斜,琥珀色的茶汤便裹着袅袅白雾注入青瓷盏中。
“这是蜀冈茶。”她将茶盏轻轻推向对座,盏底与案几相触,发出极轻的的一声。
周珩安撩起靛青袍角入座时,窗外芭蕉叶上积攒的雨水正簌簌滑落。他双手接过茶盏,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眉眼:“多谢公主!”
残阳从云隙漏出几缕,将茶室内的沉香木博山炉镀上金边。宋霁指尖抚过盏沿凝结的水珠:“你一直在这扬州长大,想必对这蜀冈茶也是十分了解吧?”
茶烟在他们之间蜿蜒攀升,周珩安望着盏中舒展的嫩芽。
远处大明寺的晚钟恰在此刻响起,惊起檐下一双避雨的燕子。“这茶口感清润,略带甘香……”他的声音混着钟声余韵,“但整体不如阳羡茶、顾渚紫笋等顶级茶鲜明……”
穿堂风忽然掀起竹帘,将蜀冈茶特有的清冽放大。
周珩安他按住翻动的袖角,瞥见案头宣瓷瓶里斜插的晚香玉,花瓣上还沾着未干的雨珠。
“这茶属于地方性茶叶……”话语间,室内四角的宫灯已被侍女次第点亮,暖光映得青砖地上未干的水渍闪闪发亮,“主要供扬州本地及周边消费,暂未列入贡茶体系……”
窗外最后一丝霞光隐没在山后,茶盏中的倒影渐渐转为灯火。周珩安忽然抬眉,案上烛火在他眸中跳动:“不知公主可喝的惯?”
暮色渐沉,檐角的雨珠终于滴尽,茶室内的烛火微微摇曳,在宋霁的侧脸投下浅浅的光影。她唇角略扬,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还好……”她的声音轻得像窗边掠过的晚风。
周珩安望着她的神情,心中稍宽,可还未等他松一口气,便听她接着道:“但不喜欢。”
他脸上的笑意一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盏中的茶汤映着烛光,微微晃动。窗外,一只夜莺低低啼了一声,又归于沉寂。
“没关系,”他很快调整神色,笑意重新浮上唇角,只是比先前淡了几分,“寒舍还有一些其他茶叶,公主若是有喜欢的,下次臣可带一些过来。”
话音落下,他又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终是低声道:“只是寒舍的茶叶粗糙,比不上每年进贡的好茶……”
宋霁的目光掠过案上的茶盏,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暮霭沉沉。她忽然开口:“自从来了这扬州,我还没去过州府看过你的祖母呢。”
周珩安的手指微微一顿。
“你放心,”她收回视线,语气平静,“只是出于小辈礼貌,还是应当去探望一番。”
茶香氤氲,烛芯“啪”地轻响,爆出一星火花。
周珩安沉默片刻,终是低头啜了一口茶,茶汤微苦,入喉后却回甘。他缓缓放下茶盏,声音低沉而恭谨:“祖母身子还算康健,那微臣先替祖母谢过公主好意了。”
烛火轻晃,在宋霁低垂的睫羽下投落一片浅影。她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声音平静而清晰:“不必,只是这几天可能真的没时间。”
周珩安沉默着,目光落在案上摇曳的烛光里。他自然知道她这几日为何忧心——铸币司案、叶霜华、吴林,还有……云芝。窗外竹影婆娑,夜风掠过,带起一阵沙沙轻响,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你说你想带我去海边……”宋霁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融进夜色里,“打算什么时候去呢?”
“全凭公主安排。”周珩安立刻放下茶盏,杯底与案几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他语调微扬,眼中映着烛火的光,明亮而期待。
宋霁依然垂眸,茶水的雾气在她眼前氤氲,模糊了神情。她轻啜一口,语气淡而疏离:“嗯。”
但周珩安似乎并未察觉,或是并不在意。他微微倾身,袖口拂过案上散落的几片茶叶,带起极轻的窸窣声。
“那过几日再去吧……”宋霁终于抬眸,目光却越过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云芝这边,我真的无能为力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想这几日再陪陪她……”
话音未落,一滴泪已无声坠入茶盏,激起细微的涟漪。烛光映着她泛红的眼尾,像晚霞最后的余晖,转瞬即逝。
映得宋霁眼睫上未落的泪珠微微发亮。周珩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泛红的眼尾,攥得发白的指节,还有那盏混着泪水的茶。关于云芝的毒,他何尝不想寻到解药?可雪灵花早已湮没在故纸堆中,连一丝线索都无处可寻。
茶室陷入长久的沉寂,唯有更漏滴水声清晰可闻。宋霁忽然轻轻吸了吸鼻子,这个动作她这几日重复了太多次,连抬手拭泪的弧度都显得熟练而克制。
她端起茶盏时,袖口滑落半寸,露出手腕上一道尚未痊愈的掐痕——那是连日来焦虑难眠时自己留下的。
周珩安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说扬州最好的大夫正在研制新方,想说自己的人已经派去寻药,可最终只是看着烛泪一滴滴堆积在鎏金烛台上。公主这些时日也辛苦了......”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又来了一阵急雨,那雨敲打芭蕉,将他的尾音打得支离破碎。
“周珩安。”宋霁望着雨幕中模糊的灯火,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这几日时常在想,若是这扬州我没有来,是不是这一切都会安稳地度过?”
案上的宣瓷瓶里,白日新折的梨花已显出颓势。周珩安注视着那片摇摇欲坠的花瓣,低声道:“公主不必自责。”他伸手稳住被风吹歪的灯罩,暖黄的光重新笼住两人,“人各有自己的命数......”
最后一字淹没在远处惊起的更鼓声中。夜里的风,将未尽的茶汤渐渐吹得凉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