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太湖畔,一处隶属于马家的私人别院。
夜色笼罩着亭台水榭,与扬州城内的喧嚣不同,此地戒备森严,寂静得只能听到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一间临水的花厅内,烛火通明,却映照出几分诡谲的气氛。
主位上,大马金刀地坐着马元远。他换下了平日里的员外服,穿着一身暗绣祥云的锦袍,手指上的翡翠扳指在烛光下幽幽发亮,脸上带着惯有的、看似和煦却不容置疑的笑容。身旁侍立着几名心腹护卫,眼神锐利。
客位之首,坐着郑伦。他依旧是那副沉稳低调的模样,端着茶杯,细细品着,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寻常的聚会,但偶尔抬眼间,精光闪烁,显是心中并不平静。
而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坐在下首末位的几人。为首者,正是那东瀛使者藤原贞信。他依旧身着深色吴服,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半躬着身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其身后跪坐的两名随从,更是将头深深埋下,不敢直视主位上的马元远和郑伦。
倭奴。
这个自汉以来便带着鄙夷与轻蔑的称呼,在此刻的厅堂内,虽未有人宣之于口,却清晰地写在马元远略带俯视的眼神中,写在郑伦那不经意的淡漠里。
“藤原先生,”马元远慢悠悠地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一丝上位者的随意,“此番邀你前来,是想再确认一下,你们所需的货物清单,以及……交割的细节。”
藤原贞信闻言,立刻将身子躬得更低,用那带着古怪口音的汉语恭敬回道:“哈依!马桑,郑桑,清单已再次确认,绝无变更。一百张强弩,五百柄横刀,还有……”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渴望,“……最重要的,‘霹雳火球’的制造图谱与十枚成品。价钱,按之前议定的,分文不少!”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份礼单,由随从跪行着呈送到马元远面前。礼单上罗列的金银、珍珠、珊瑚等物,价值连城。
马元远扫了一眼礼单,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是一阵冷笑。这些倭奴,为了得到武周的利器,当真是舍得下血本。他随手将礼单递给旁边的郑伦,淡淡道:“郑先生也看看。”
郑伦接过,仔细看了看,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将礼单轻轻放在一旁。
藤原贞信见两人收下礼单,心中稍定,但脸上那谦卑恭敬的表情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与贪婪,却如同水下的暗礁,隐隐浮现。他忍不住再次确认:“马桑,郑桑,不知……那‘霹雳火球’的图谱,何时能够……”
马元远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不紧不慢地道:“藤原先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图谱之事,关乎重大,需得万无一失。神都那边,自有安排,你只需耐心等待便是。”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是安抚,也是敲打,暗示着此事背后牵扯之深,绝非你一个倭奴可以催促的。
藤原贞信连忙低头:“哈依!是在下冒昧了!一切但凭马桑、郑桑安排!”他嘴上说着顺从的话,但那低垂的眼帘下,眼神却闪烁不定。他并非完全相信马元远的托词,武周内部势力错综复杂,他也有所耳闻,只怕这图谱之事,再生变故。
郑伦将藤原贞信那掩饰不住的急切与疑惧看在眼里,心中冷笑。这些倭奴,表面恭顺,骨子里却藏着豺狼之心。他们如此渴求“霹雳火球”,其野心昭然若揭。与这等角色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藤原先生,”郑伦放下茶杯,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疏离,“货物筹备,交割路线,我郑家与马家自会安排妥当。只是,这海上风高浪急,变故丛生,贵方接应的船只与人手,务必可靠。若中途出了差池……”
藤原贞信立刻保证:“郑桑放心!接应船只皆是我……我方精锐,绝对万无一失!只要货物能安全运抵预定海域,后续之事,绝不劳二位费心!”他差点说漏嘴,及时改口,但“精锐”二字,已隐隐透露出这些接应者恐怕并非普通商船。
马元远与郑伦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都明白,这批军械一旦出海,会流向何处,用于何方,已非他们所能控制,也并非他们真正关心。他们关心的,只是那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
“如此甚好。”马元远哈哈一笑,试图缓和气氛,“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来,尝尝这江南的新茶,虽比不得你们东瀛的抹茶,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侍女奉上香茗。
藤原贞信连忙双手接过,连声道谢,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然而,在他低头饮茶的瞬间,那被碗沿遮挡的脸上,一丝混杂着野心、贪婪与屈辱的复杂神色,再也无法掩饰。
他心中咆哮着:只要得到“霹雳火球”,我藤原家便能实力大增,在朝中压下其他家族!届时,尔等武周商人,焉敢再如此轻视于我!
这场各怀鬼胎的会面,在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继续进行。烛光摇曳,将藤原贞信那卑微姿态下隐藏的“鬼面”,映照得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