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一旦落下,便如山石坠地,再无回旋。
玄苦大师来访后的第七日,洞府外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山间薄雾,刘烨缓缓吐出一口悠长而压抑的浊气,睁开了眼睛。眸底深处,那混沌与挣扎依旧,却多了一分沉淀下来的、近乎冰冷的决断。
他低头,看向掌心。那里,来自玄苦大师的木质静心牌静静躺着,散发着恒定而微弱的檀香,在这七日中,确实在他心魔最躁动时,提供了些许珍贵的宁静。他将佛牌贴身收好,如同收下一份祝福与警醒。
然后,他开始行动。
动作依旧缓慢,带着重伤未愈的滞涩,但每一个步骤都清晰而坚定。他换下了那身素净的青色便服,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套许久未穿的、青阳宗内门弟子的制式劲装——深青色为底,袖口与衣襟绣着淡淡的流云纹,虽不华丽,却代表着身份与过往。穿戴整齐,束好发髻,插上一根普通的木簪。镜中的人影,依旧苍白瘦削,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疲惫与沉郁,但那一身劲装,仿佛唤醒了某种蛰伏已久的东西,让他的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许。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只是默默收拾了洞府内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大部分丹药、灵石、乃至较为珍贵的材料,都被他留在了寒玉榻旁的玉盒中。此去混沌海,吉凶未卜,这些外物,于他此刻的困境助益有限,不如留给更需要的人。他只带走了几样:玄苦的静心牌,百晓生留下、后由柳清歌转交的联络玉佩,一枚代表青阳宗内门弟子身份的玉牌,以及……一枚边缘有些磨损、依稀能看出曾是小女孩玩具的粗糙玉锁。那是属于刘梦婷的,蓝星女儿的微小信物,一直被他深藏。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洞府中央,环顾这处居住了数月、充斥着药香、痛苦与沉默的方寸之地。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即将脱离囚笼、奔赴未知战场的平静。
他推开洞府的石门。
门外,是青阳宗后山清冷的晨风,带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薄雾如纱,笼罩着蜿蜒的山道与远处的峰峦。时辰尚早,宗门内一片静谧,只有早起的鸟雀在林间偶尔啼鸣。
刘烨没有御剑,也没有施展任何身法。他体内的力量依旧紊乱,强行催动只会自伤。他只是迈开步子,沿着熟悉的山道,一步步向下走去。脚步踏在湿润的石阶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在与过往数月病榻上的沉寂告别,在与青阳宗的熟悉一草一木告别。
他首先去的,不是山门,而是后山另一处更为幽静、灵气也更为盎然的“听竹轩”。这里是宗门长辈静养之所,环境清幽,阵法温和。
轩外翠竹掩映,溪水潺潺。刘烨在竹篱外停下,隔着疏朗的竹影,能看到轩内暖阁半开的窗扉,以及窗边一道静静打坐的、略显单薄的侧影。那是苏璇长老昔日的一位至交,大战中为护宗门阵法核心而神魂受损、根基动摇的“静瑜师叔”,如今在此长期静养恢复。
刘烨没有进去打扰。他只是在竹篱外,对着那扇半开的窗扉,深深躬身,行了一个郑重的弟子礼。腰弯得很低,停留了数息。没有言语,只有山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与溪水不息的流淌。
起身时,他仿佛卸下了一部分属于晚辈的牵挂。他知道,宗门会照顾好静瑜师叔,正如宗门曾倾尽资源照顾他一样。有些责任,他暂时无法背负,只能铭记于心。
离开听竹轩,他转向宗门核心区域边缘的“砺剑谷”。这里是体修弟子日常磨砺肉身、切磋武技之地,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汗水与金石碰撞的气息。
谷中一处突出的黑色巨岩上,一道魁梧的身影正迎着初升的朝阳,挥汗如雨地练习着拳法。那人赤裸着上身,肌肉贲张如铁,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伤疤,最显眼的是左肩处,齐肩而断,空荡荡的袖管扎在腰间。但他的动作却异常沉稳凝练,每一拳击出,都带着破风的呼啸,仿佛能将山岩崩碎,断臂并未影响其动作的连贯与力量的爆发,反而让他的拳势更加集中,更加一往无前。
赵莽。
刘烨在谷口驻足,静静看着。赵莽显然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但一套拳法并未停下,直到最后一式收势,浑身蒸腾着白色的热气,才转过身,那双虎目看向刘烨,眼神复杂,有痛惜,有理解,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两人隔空相望,谁也没有先开口。
赵莽抬起完好的右臂,用力捶了捶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他对着刘烨,缓缓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懂刘烨的选择,正如刘烨懂他断臂后反而更加专注于一拳一脚、追求极致力量的执着。他们都是从那场炼狱中爬出来的人,有些路,只能自己走。
刘烨也点了点头,抬手,对着赵莽,抱了抱拳。一个简单而郑重的武者之礼。
没有更多交流,刘烨转身离开。身后,传来赵莽更加猛烈、仿佛要击碎一切的练拳声。
接下来,他前往宗门核心区域的“庶务殿”。大战之后,这里比以往更加繁忙,人来人往,各种物资的调配、任务的发放、贡献的核算,都在此进行。
殿侧一间宽敞的偏厅内,钱多多正埋首于一大堆玉简和账册之中,手指在一面水镜法器上快速划动着,口中不时低声与几名执事弟子交代着什么。他比之前更加沉稳干练,眉宇间虽有疲惫,但眼神锐利,处理事务井井有条。大战的洗礼与后续繁重的后勤统筹工作,让他彻底褪去了曾经的跳脱,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物。
刘烨站在偏厅门口,没有进去。钱多多似乎心有所感,抬头望来,看到刘烨一身劲装站在门外,明显是要远行的打扮,他胖胖的脸上一愣,随即露出了然与担忧交织的神色。
他放下手中的玉简,快步走到门口,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刘烨的肩膀(动作很轻,怕碰伤他),低声道:“师兄……保重。需要什么,尽管传讯。宗门这边,有我。” 他知道刘烨要去哪里,百晓生和柳清歌的计划,他隐约知晓。他无法阻止,只能支持。
刘烨看着钱多多眼中真诚的关切,心中微暖,轻轻“嗯”了一声,反手也拍了拍钱多多的手臂:“你也保重,宗门事务,辛苦。”
没有更多嘱托,兄弟之间,无需多言。钱多多重重点头,目送刘烨转身,汇入殿外人流,背影逐渐远去。
最后,刘烨走向山门。
青阳宗巍峨的山门之前,巨大的广场上空旷寂寥。晨雾已散,阳光洒在光洁的白玉石板上。一道身着月白色宫装长裙的窈窕身影,早已静静伫立在那里,仿佛已等待多时。
柳清歌。
她依旧清丽绝伦,但脸色比起数月前祭坛上的惨白,已恢复了许多红润,只是眉宇间锁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忧色与风霜。她的气息凝实而内敛,显然伤势恢复得不错,修为或许还有精进。看到刘烨一步步走来,她的眼眸中泛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心疼,有理解,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黯然与决绝。
刘烨在她身前丈许处停下。两人相顾,一时无言。
山风拂过,扬起她鬓角的几缕青丝,也吹动他深青色的衣袂。
“都准备好了?”柳清歌率先开口,声音清澈,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指的,不仅仅是刘烨的行装,更是他的心态,他的决心。
刘烨缓缓点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嗯。”
“舆图的残卷、几件能勉强抵御混乱法则侵蚀的古器、还有从大禅寺求来的‘定慧舍利’……都在这枚储物指环里。”柳清歌抬起手,掌心托着一枚样式古朴的银色指环,上面刻着细密的星纹,“是我能在这段时间内,搜集到的部分。混沌海核心的路径、真正的护身重宝、以及那‘容器’……尚无线索。此去……前路叵测。”
刘烨接过指环,触手微凉。他没有查看,直接戴在了手上。分量很轻,却感觉重于千钧。他知道这枚指环里承载的,不仅是物资,更是柳清歌数月来殚精竭虑的心血,甚至是皇朝与一些暗中支持势力的资源倾斜。
“多谢。”他低声道,声音干涩。
柳清歌摇了摇头,美眸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深深印入心底:“不必言谢。这是我……们的选择。”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玄苦大师的话,我也听说了。混沌海……是涅盘之地,亦是葬身之所。你……一定要回来。”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不是请求,而是某种誓言。
刘烨心脏微微一缩,迎着她明亮而执着的目光,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一次,他开口,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我会的。”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依依惜别。两个同样从尸山血海中走出,背负着沉重过往与渺茫希望的人,此刻的告别,简单到了极致。
柳清歌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也看透。然后,她侧身让开了通往山门的道路。
阳光正好,洒在长长的白玉台阶上,一直延伸到云雾缭绕的山门之外,通往广袤而未知的天地。
刘烨最后看了一眼青阳宗巍峨的殿宇,熟悉的峰峦,然后收回目光,对柳清歌微微颔首,转身,迈步。
他一步一步,踏下白玉台阶。步伐不算快,却异常稳定。深青色的背影在阳光下渐渐拉长,融入山门外的光影与薄雾之中,直至消失不见。
柳清歌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背影彻底看不见,山风吹来,带着远方的凉意。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冷静与决心。她也要继续自己的路,无论是继续搜寻混沌海的线索,还是处理皇朝与联盟的事务,直到……再次相见,或者,得到那个最终的消息。
山门之前,空余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