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差十分,育柯准时出现在民宿门口。
她开了辆低调的深蓝色轿车,型号我不认识,但质感肉眼可见地昂贵。她今天穿了条剪裁利落的黑色连衣裙,领口别着一枚蜻蜓造型的宝石胸针,与昨晚那个在月光下掏出戒指的女孩判若两人。
“很准时。”她为我拉开车门,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
“我一向守时,”我钻进副驾,“尤其是对重要约会。”
她轻笑一声,发动车子。车内弥漫着一种清冷的木质香气,和她身上惯有的甜香不同。驶出胡同,汇入晚高峰的车流,北京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条绵延不绝的光河。
“昨晚那个号码,”我试探着开口,“你说不是你发的?”
“不是我。”她目视前方,语气平静,“但我大概能猜到是谁。”
“谁?”
“到了你就知道了。”她侧过头,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今晚的客人,不止你一个。”
我的心沉了沉。这潭水,果然比我想象的更深。
车子最终驶入一处戒备森严的庭院。门卫看清育柯的脸,恭敬放行。庭院深处是一栋融合了现代与传统元素的大宅,灰墙黛瓦,线条极简,却透着不容忽视的气场。
育柯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掌心温热。“跟着我就好。”
宅内是另一番天地。挑高的大厅,光线柔和,墙上挂着几幅我看不懂但感觉价值不连城的抽象画。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熏香和食物香气。已有十几位客人在场,衣着看似随意,细节处却彰显着品味与身份。我们的出现,引来几道探究的目光。
一个身材微胖、笑容和蔼的中年男人率先迎上来:“小柯,这位就是池先生吧?果然一表人才。”
“爸,这就是池诚。”育柯介绍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池诚,这是我父亲。”
我心中一震,这就是育柯的父亲,那位传闻中的商业巨擘?他比新闻图片上看起来更随和,但那双含笑的眼睛背后,是久经沙场的锐利。
“伯父好,打扰了。”我尽量让自己显得不卑不亢。
“哪里话,小柯的朋友,就是家里的贵客。”他拍拍我的肩,力道恰到好处,“别拘束,就当自己家。这位是李叔叔,做进出口贸易的;这位是王阿姨,知名策展人……”他热情地为我介绍在场的客人,每个人都会对我投来礼貌而审视的微笑。
我像个展品,被育柯带着在场内周转。她应对自如,言谈举止完美得无可挑剔,时不时会侧头对我低语,露出亲昵的笑容。在外人看来,我们俨然是一对璧人。
可我后背的凉意始终没散。那个匿名短信,像幽灵一样盘旋在心头。
“育柯,”趁着一个空隙,我低声问,“那个发信人,在场吗?”
她端起一杯香槟,眼神扫过全场:“也许在,也许不在。他喜欢玩这种把戏。”
“他?”
她没回答,因为一位穿着中式褂子、气质阴郁的老者走了过来。他看起来六七十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把玩着一串沉香木念珠。
“赵伯伯。”育柯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尊敬。
老者点点头,目光像两把锥子,直刺向我:“这就是你看中的年轻人?”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是,赵伯伯觉得如何?”育柯笑着问,语气里却有一丝紧张。
老者盯着我看了足足十秒,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然后,他淡淡地说:“皮相是不错,就不知道骨头硬不硬。”说完,便转身走开,没再多言。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这人是谁?”
“赵伯伯,父亲多年的好友,也是……我们家的顾问。”育柯轻声说,“他很少对年轻人感兴趣。”
晚宴是中式分餐制,菜品精致得像艺术品。席间,话题从宏观经济聊到艺术品收藏,再聊到某位千金即将举行的婚礼。我尽量少说话,多观察。育柯的父亲偶尔会问我几句关于我专业(我大学学的是毫无用处的哲学)和家乡的问题,语气随意,但我感觉每个问题都经过精心设计。
“池先生以后有什么打算?”他突然问。
“目前还没想太远,先在北京看看机会。”我谨慎地回答。
“年轻人,多闯荡是好事。”他点点头,“小柯这孩子,有时候太执着,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要互相帮衬。”
这话里有话,我只能微笑应和。
餐后甜点时,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借口去洗手间,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还是那个匿名号码。
“小心穿灰色西装的男人,他在看你。”
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果然,在斜对面的廊柱旁,站着一个穿着剪裁合体灰色西装的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英俊,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他正与旁人交谈,但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这边。
他是谁?为什么要注意我?这个发短信的人,一次次警告我,目的究竟是什么?
回到座位,育柯低声问:“没事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事,可能有点累了。”我掩饰道。
晚宴接近尾声,客人陆续告辞。育柯的父亲把我叫到书房。书房很大,一整面墙的书柜,另一面是落地窗,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夜景。
“坐。”他指了指沙发,自己则在书桌后坐下,“池诚,我也不绕弯子了。小柯很喜欢你,这孩子从小到大,没对谁这么上心过。”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们家的情况,你可能不太了解。”他缓缓说道,“小柯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对她寄予厚望。她的未来,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延续。”
我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你是个聪明人,”他看着我,“小柯的选择,我原则上尊重。但有些事,不是光有喜欢就够的。你需要证明你配得上站在她身边,配得上承担未来的责任。”
“伯父,我想我和育柯的关系,可能有些误会……”我试图解释这荒谬的处境。
他抬手打断我:“误会?小柯把你从小到大的事都整理成册子给我看了,这能是误会?”
我哑口无言。育柯竟然做到了这一步?
“我给你一个机会。”他身体前倾,目光如炬,“下个月,集团旗下有个新品牌要推出,需要一个形象代言人。小柯推荐了你。这是一个很好的起点。但你要记住,进了这个门,就要守这里的规矩。有些线,不能踩;有些人,不能碰。”
他话里有话,似乎意有所指。我想起了那个灰色西装男,还有匿名短信。
从书房出来,我心情复杂。育柯在门口等我,眼神期待:“爸爸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鼓励我好好努力。”我敷衍道。
离开育柯家,她坚持要开车送我回去。路上,我们都很沉默。车停在民宿附近,她没有立刻解锁车门。
“池诚,”她轻声说,“今晚你表现得很好。”
“像个合格的展品?”我自嘲地笑了笑。
她转过头,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不,像你本身。从容,聪明,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疏离感。我很喜欢。”
“那个灰色西装的男人是谁?”我直接问道。
她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你注意到他了?他叫蒋峰,是集团的一位高管,也是……赵伯伯的侄子。”
“他好像很注意我。”
“可能只是好奇吧。”她伸手,轻轻抚平我衬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别多想。以后,我们会经常见到他。”
她的触碰让我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深吸一口气:“育柯,我们需要谈谈。关于你收集我信息的事,关于那个戒指,关于……所有这一切。这太不正常了。”
她的手指停住,然后慢慢收回。“我觉得很正常。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想了解你的一切,想把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爱不是控制和占有。”
“那是什么?”她歪着头,天真又残忍地问,“是放手吗?是看着你和别人在一起吗?我做不到。”
我看着她,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眼前的女孩,美丽,聪慧,家世显赫,却像被困在一个自己编织的、名为“爱”的茧房里。
“那个匿名短信,”我换了个话题,“你说不是你的,但你知道是谁。是蒋峰吗?”
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是他。但具体是谁,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又是这套说辞。
我推开车门:“我上去了。”
“池诚,”她叫住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给我点时间,你会明白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进楼道。上楼,开门,开灯。狭小的房间给了我一丝虚假的安全感。我走到窗边,向下望去,育柯的车还停在原地,像一只蛰伏的兽。
几分钟后,车才缓缓驶离。
我瘫坐在椅子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表哥。
“怎么样?豪门晚宴啥感觉?没被吓尿裤子吧?”表哥在那头嬉笑。
“比恐怖片还刺激。”我实话实说。
“嘿嘿,正常。育柯家可不是一般人家。不过你小子真行啊,这么快就见家长了?怎么样,她爸没甩张支票让你离开他女儿?”
“差不多吧,不过是反着来的。”我苦笑,“他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配得上’他女儿。”
“卧槽!那你不是要飞黄腾达了?苟富贵,勿相忘啊兄弟!”
我挂了电话,心情更加烦躁。飞黄腾达?我感觉自己更像是一只飞蛾,正不由自主地扑向一团美丽而危险的火焰。
洗漱完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那个匿名号码又发来信息,这次是一张照片。
照片似乎是从远处偷拍的,是我和育柯站在她家宅子门口说话的画面,时间就在今晚我下车不久。配文:“她没告诉你,蒋峰曾是她的未婚夫人选吗?”
我猛地坐起,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
蒋峰?那个灰色西装男?曾是育柯的未婚夫人选?
这一切,远比我想象的更为错综复杂。育柯的偏执,父亲的审视,蒋峰的敌意,还有这个匿名的告密者……我仿佛陷入一张巨大的蛛网,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窗外,北京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城市不眠的灯火,映出一片暧昧不明的红光。
我拿起手机,回复了那个匿名号码:“你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等待回复的时间格外漫长。几分钟后,屏幕亮了。
“一个不想看你被吞噬的旁观者。离开育柯,趁还来得及。”
我看着这行字,良久,摁灭了屏幕。
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离开?还来得及吗?
我从枕头下摸出那枚育柯硬塞给我的、据说是她奶奶传下来的戒指,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掌心。
黑暗中,我无声地笑了。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