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个被当场擒获的贼,机械地走到书架前,从词典后面摸出那部秘密手机。
冰凉的塑料外壳此刻烫得像烙铁。
雪萍伸出手,掌心向上,表情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宽容的笑意,仿佛在等待一个迷途的孩子交出不该玩的危险玩具。
我将手机放到她手上。
她没有查看,没有质问,只是握紧,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打开窗户,将它扔进了楼下潮湿的雨幕中。细微的碎裂声被雨声吞没,如同我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被彻底浇灭。
“看,处理掉了。”她关上窗,转身对我微笑,拍了拍手,动作轻快得像完成了一件家务,“这样,我的小凡,就又变回妈妈完全透明、干净的宝贝了。”
她走过来,双手捧起我的脸,指尖冰凉,目光却灼热得可怕:“记住,小凡,妈妈的世界只有你。你的世界,也只能有妈妈。这才是最安全、最幸福的状态。”
“别再让妈妈失望了,好吗?”
我看着她瞳孔里自己苍白扭曲的倒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失望?我连失望的资格都没有了。我只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一条名为“母爱”的锁链牢牢捆缚,动弹不得。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进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透明”状态。雪萍果然迅速处理掉了“萍凡咖啡馆”,她待在家里的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多。我的作息被严格“规范”:几点起床、几点用餐、几点休息,都有了她温柔却不容置疑的“建议”。她甚至开始“帮忙”整理我的个人物品,包括我的衣柜和书桌抽屉,美其名曰“让一切井井有条”。我知道,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搜查,确保没有任何“杂质”污染她为我打造的纯净空间。
上班成了唯一的、短暂的放风时间。但即便在公司,我也能感觉到那双无形的眼睛。我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尽量避免任何非必要的社交,尤其是女性同事。小林似乎彻底明白了我的处境,不再有任何试图接触的举动,偶尔在走廊遇见,她也只是匆匆低头走过,仿佛我们是陌生人。这种结局,本该让我松一口气,但心底却涌起更深的悲凉——我不仅失去了自由,也亲手推开了可能存在的善意。
然而,人类求生的本能是顽强的。即使在这种令人绝望的压制下,我的内心仍在进行着微弱的、无声的反抗。我不再尝试任何外在的、可能被察觉的逃离举动,而是将战场转向了内心。我开始在脑海中构建一个只属于我的秘密世界。我会在上下班路上,刻意观察路人的表情,想象他们的生活和悲欢;会在工作时,在加密的私人文档里写下一些毫无意义的碎片化句子,并非要联系谁,只是证明“我”还存在;会在深夜,紧闭双眼,在脑海中一遍遍重播童年时与父亲(一个在我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形象)去公园的短暂快乐时光。
这些精神上的“越轨”行为,成了我维持呼吸的微小气孔。我知道这很可悲,但这是我唯一能守住的不被雪萍完全同化和吞噬的领地。
雪萍似乎对我的“乖顺”非常满意。她的照顾愈发无微不至,笑容也愈发灿烂。但她偶尔会流露出一些异常。有时,她会长时间地凝视着我,眼神空洞,仿佛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有时,她会紧紧抱着我,力气大得让我发疼,喃喃自语:“小凡,你不会离开妈妈的,对不对?永远不会……”;最让我不安的是,她开始对一些细微的、我无法控制的事情表现出过激反应——比如,我因为加班晚回家半小时,她会红着眼眶质问是不是“外面有什么人绊住了脚”,即使我出示了工作邮件作为证据;又比如,电视里播放家庭伦理剧,出现子女叛逆的情节,她会突然关掉电视,情绪低落一整天。
这些迹象表明,雪萍的内心并非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稳固和满足。她的病态掌控欲,源于极深的不安全感和恐惧。她害怕失去我,这种恐惧如此强烈,以至于她要用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将我禁锢在身边。我意识到,这座玻璃牢笼,不仅囚禁着我,也囚禁着她自己。而且,它本身可能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坚固。
转机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一个周三的下午,我收到一个快递,是一本专业方面的旧书。我很少网购,正疑惑间,看到寄件人姓名——是那位早已退休多年的、对我颇为赏识的前部门领导王教授。附着一张便签:“小凡,整理旧物发现这本你当年很感兴趣的书,寄给你。近来可好?望一切顺利。”
很平常的问候,却让我眼眶一热。王教授是少数知道我家一些情况的长辈,但他从未点破,只是在我刚工作时给予过很多关心。这本书,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根橄榄枝,提醒我,我还曾是一个有专业兴趣、被前辈看好的独立个体。
雪萍签收了快递,仔细检查了那本书,翻来覆去,甚至对着灯光看了看,确认只是一本普通的旧书后,才递给我,状似随意地问:“王老师怎么突然给你寄书?”
“可能整理东西看到的吧,我以前跟他提过想找这本书的旧版。”我尽量让语气自然。
“哦,”雪萍笑了笑,“老领导还挺关心你。”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我知道,王教授这个名字,已经在她那里挂上了号。
那天晚上,我摩挲着那本纸张泛黄的书,心中涌起一个大胆的念头。我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或许,我可以利用雪萍的“规则”,在她允许的范围内,为自己争取一点点空间?比如,以“请教专业问题”为名,恢复一些与外界(像王教授这样她无法明确反对的、安全的对象)的正当联系?这很冒险,但也许是目前唯一可能撕开裂缝的方法。
周末,雪萍提议大扫除。当清理到书房最角落的一个旧箱子时,她翻出了一本蒙尘的相册——那是我早已去世的姥姥的遗物。雪萍打开相册,看到一张她少女时期和姥姥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笑容灿烂,眼神明亮,还没有如今这般沉重压抑的阴影。
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忽然,她猛地合上相册,冲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整个下午,她都没有出来。
我站在书房门口,听着门缝里隐约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声,心中五味杂陈。
那本相册,像一把钥匙,无意中打开了她内心某个尘封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敢触碰的角落。那里藏着什么?是她病态执念的根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