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得像个高度戒备的囚徒。
每一次手机提示音响起,都会让我心惊肉跳;每一次雪萍看似随意的目光扫过,我都感觉像被x光穿透。
我将那部秘密手机藏得更深,甚至动了念头要把它扔掉,但最终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它像是我对抗这窒息牢笼的唯一、卑微的象征,哪怕它已经失去任何实际功用。
周五晚上,雪萍提议周末去郊区的青城山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你最近脸色总是不好。”她的语气充满不容拒绝的关切。
我本能地想拒绝,寻找着借口:“妈,周末可能……要临时加班赶个进度。”
雪萍正在插花的手顿了顿,修剪花枝的剪刀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她抬起头,笑容依旧温和,但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是吗?刚才妈妈路过你们公司楼下,看到你们部门灯都黑着呢。最近项目……很忙?”
我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她又去公司楼下“路过”了!我强作镇定:“是……是线上会议,在家开就行。”
“哦,这样啊。”她放下剪刀,走到我身边,伸手整理着我其实并不凌乱的衣领,指尖冰凉,“那正好,周末在家开会,妈妈给你做好吃的,不打扰你。爬山的事,以后再说。”
她的话堵死了我所有的退路。周末,我将被“软禁”在家,在她的眼皮底下进行所谓的“线上会议”。我甚至能想象到她端着水果“不经意”地进出我房间,或者坐在客厅“看书”,实则监听我每一句虚拟会议发言的场景。
这种无处不在的监控,让我快要发疯。夜里,我再次梦魇,梦见自己被困在巨大的鱼缸里,外面是成都繁华的夜景和模糊的人影,雪萍的脸贴在玻璃缸壁上,巨大而扭曲,微笑着看我挣扎。
周六一早,我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成都的秋雨,带着一股缠绵的湿冷。雪萍果然没有出门,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着“丰盛”的早餐。餐桌上,她的手机屏幕亮着,界面停留在天气预报,显示周末连续降雨。
“下雨天,正好在家休息。”她笑着对我说,仿佛天气也在配合她的计划。
一整天,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假装在处理工作。电脑屏幕上打开着各种文档和表格,但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却竖着,捕捉着门外的任何动静——雪萍轻柔的脚步声、杯碟碰撞声、电视里细微的节目声。每一次她靠近我的房门,我的心跳都会漏掉半拍。
下午,雨势稍歇。我借口倒水,走到窗边透气。灰蒙蒙的天空下,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冷光。忽然,我的目光定格在街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小林!她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正仰头望着我家的窗口!
我们的目光,隔着雨幕和一段距离,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她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有担忧,有犹豫,还有一丝决绝。她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抬起手,指了指旁边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方向,又指了指手表,示意一个时间。
她在约我见面!在这个被雪萍严密监控的周末,在我家楼下!这个举动大胆得近乎鲁莽,也印证了她之前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我。我猛地后退一步,拉上了窗帘,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她疯了吗?万一被雪萍看到怎么办?!我几乎能预见到那毁灭性的后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距离小林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坐在电脑前,如坐针毡。雨水又开始敲打窗户,像是催促的鼓点。那个藏在公文包里的秘密手机,此刻仿佛有了生命,在夹层里发烫、震动(尽管它早已关机)。
去,还是不去?
去的风险是毁灭性的。但不去……小林冒着雨找到这里,她那双清澈眼睛里流露出的担忧和决心,像一根刺,扎在我早已麻木的神经上。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接触外界善意的机会,最后一次有人试图将我从这溺爱的泥潭中拉出去。
最终,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混合着对自由的极度渴望,压倒了对风险的恐惧。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门外客厅里的雪萍说:“妈,我下楼去便利店买包烟。”这是我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提出出门,并且用了“买烟”这个她并不喜欢但无法强烈反对的借口。
雪萍从电视屏幕上抬起头,看了我几秒,眼神平静无波:“下雨呢,带伞。快点回来。”
她的平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我拿起伞,几乎是冲出了家门。
雨中的空气清冷潮湿。我快步走向街角的便利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隔着便利店明亮的玻璃窗,我看到小林果然站在里面,手里拿着一瓶热饮,紧张地张望着。
我推门进去,风铃叮当作响。小林看到我,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陈凡!”
“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沙哑。
“我……我问了公司同事……”小林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歉意和急切,“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我实在不放心你。你最近……整个人都变了。那天加班,你看我的眼神……还有你发的那些信息……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很大的麻烦?是你家里的事吗?我可以帮你……”
她一连串的问题,充满了真诚的关切。在这冰冷的雨夜,这份关切几乎让我溃不成军。我张了张嘴,雪萍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和温柔的威胁,像无形的枷锁,牢牢锁住了我的喉咙。
“我……没事。”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避开她的目光,“就是工作压力大。你快回去吧,这里……不方便。”
“陈凡!”小林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心很暖,与我冰凉的手腕形成鲜明对比,“你别骗我!是不是你妈妈她……她对你了什么?我听说……”她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便利店窗外,街对面,我家阳台的方向,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那里,撑着伞,正静静地望着便利店这边!是雪萍!
虽然雨幕模糊了视线,但我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冰冷而锐利,穿透了玻璃窗,直直地钉在我和小林身上。
我像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甩开了小林的手,后退两步,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尖利:“你走吧!我的事不用你管!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小林被我激烈的反应吓住了,错愕地看着我,眼圈瞬间红了:“陈凡,你……”
“滚!”我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字,然后转身,逃也似的冲出了便利店,甚至忘了拿伞。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合着屈辱和恐惧的泪水,一片狼藉。
我跑回家,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雪萍已经回到了客厅沙发上,正在看电视,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神态安详,仿佛刚才阳台上那个身影只是我的幻觉。
“回来啦?烟买到了吗?”她温和地问,目光扫过我湿透的衣服,带着恰到好处的责备,“怎么淋成这样?快去换衣服,别感冒了。”
我没有回答,冲进浴室,反锁上门,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拼命冲洗着脸,试图冷静下来。镜子里,是一张苍白、惊恐、写满失败的脸。我不仅没能抓住那根救命稻草,反而用最丑陋的方式推开了它,并且很可能……已经引爆了雪萍这座火山。
那个晚上,出乎意料地平静。雪萍没有质问,没有发作,甚至比平时更加体贴。她给我煮了姜茶,催我早点休息。但这种反常的平静,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让人恐惧。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死寂,她在酝酿着什么。
果然,第二天是周日,雨还在下。早饭时,雪萍忽然放下筷子,看着我,语气轻柔得像在讨论天气:
“小凡,妈妈昨天想了很久。”她顿了顿,给我夹了一筷子菜,“你觉得……妈妈把‘萍凡咖啡馆’关掉怎么样?”
我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家咖啡馆,是她监控我的前哨站,是她生活的重心之一,也是她“爱”的象征之一。
“为……为什么?”我喉咙发紧。
“妈妈累了。”她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想多花点时间陪陪你。而且,你看你工作也忙,妈妈总在对面看着你,也怕给你压力。”
她的话滴水不漏,充满了“为我着想”的牺牲感。但我知道,这绝不是简单的关店。这是一种战略收缩,是为了将我更彻底地纳入她的绝对掌控范围。关了店,她将有更多时间待在家里,更紧密地“陪伴”我。这无异于将牢笼从公司对面,直接搬到了我的卧室。
“其实……不用关的。”我试图挣扎,“您喜欢那个咖啡馆……”
“再喜欢,也没有我儿子重要。”她打断我,语气温柔却坚定,“这件事妈妈已经决定了。等找到合适的时机就处理掉。”
她用的词是“处理掉”,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就像她当初“处理掉”小林送来的那份文件一样。
这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昨晚与小林那短暂而失败的会面,她尽收眼底。
她没有当场发作,而是选择了更彻底、更致命的方式——她要彻底铲除我可能与外界产生联系的所有渠道,将我的世界,缩小到只有她和这间房子的范围。
成都的秋雨还在下个不停,灰暗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看着雪萍那张依旧美丽、却让我感到无比恐惧的脸,知道这场以爱为名的战争,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绝望的阶段。
我的反抗如同螳臂当车,每一次微弱的挣扎,换来的都是她更坚固的牢笼和更紧密的捆绑。
咖啡馆的灯光或许即将熄灭,但我生活中的黑暗,却愈发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