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我活得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每天按时上下班,坐在工位上任凭时间流逝,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午餐时间,我宁愿躲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啃面包,也不愿去食堂面对可能遇到的小林。
雪萍对我的“乖顺”十分满意。她的关怀变本加厉,仿佛要填满我所有的空隙。早餐愈发精致,晚餐必定等我回家同吃,甚至在我洗澡时,她也会隔着门板“不经意”地问我水温合不合适,需不需要递毛巾。
我像个提线木偶,对她所有的指令报以麻木的回应。“好。”“谢谢妈。”“知道了。”
然而,压抑到了极致,总会寻求出口。一个周末的下午,雪萍去咖啡馆处理账目,说要晚点回来。她出门前,照例检查了我的手机电量,并“贴心”地提醒我:“乖乖在家看书哦,妈妈很快回来。”
门关上的瞬间,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死一般的寂静包围了我。我像困兽一样在客厅里踱步,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摆设——她爱的花瓶,她挑选的窗帘,她摆放的我们母子的合影……这一切都像无形的枷锁。
鬼使神差地,我走进了雪萍的卧室。这是我平时尽量避免进入的“禁区”。房间整洁得过分,带着她身上那种特有的淡香。我的目光落在她的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皮质笔记本,锁扣是旧的,但并没有锁上。
一种强烈的、违背我多年来生存本能的冲动,驱使着我伸出了手。我知道偷看不对,但一种想要了解她、想要找到一丝喘息之隙的渴望,压倒了对规则的恐惧。
笔记本里,并非我想象中的日记,而更像是一本零散的回忆录和情绪宣泄册。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记录着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今天他又哭了,说想爸爸。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那个男人抛弃了我们,凭什么还占据我儿子的心?小凡只能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小凡上小学了,他笑起来真好看。有女同学给他送糖果,我悄悄扔了。她们不配,我的小凡值得世界上最好的,而世界上最好的爱,就是妈妈给的。”
“看到他中学毕业照上站在那个女生旁边笑,我真想冲上去把那个女生拉开!他怎么可以对别人露出那样的笑容?不行,得让他考远一点的大学,离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开了咖啡馆,真好。每天都能看着他工作。他是我的骄傲,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谁也不能把他从我身边夺走,谁也不能……”
越往后翻,字迹越潦草,情绪也越偏激。最近的一页,墨迹甚至有些晕开,写着:
“他拉黑了她。他选择了妈妈。是的,他就该这样。妈妈才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如果……如果他再敢有下次……我就……[后面是几道深深的、划破纸张的痕迹]”
我合上笔记本,心脏狂跳,手脚冰凉。这些文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雪萍内心那座“笼子”的门。我看到了她的恐惧、她的偏执、她那建立在流沙之上的、令人窒息的爱。她的世界如此狭小,小到只能容下我和她,任何外来者都被视为需要清除的威胁。
这种认知并没有让我感到解脱,反而增添了更深的恐惧和……一丝可悲的理解。她不是一个单纯的“疯子”,她是一个被自己创伤和执念囚禁的、可怜又可怖的灵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我慌忙将笔记本放回原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她的卧室,回到客厅沙发上,随手抓起一本书,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雪萍哼着歌走进来,心情愉悦。“小凡,看妈妈给你带了什么?你最爱的那家拿破仑蛋糕!”她晃了晃手里的纸盒。
她的目光扫过我,又看似不经意地扫过通往卧室的走廊,嘴角维持着完美的弧度:“真乖,一直在看书吗?”
“……嗯。”我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生怕她从我眼中读出刚才的背叛。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笔记本里的内容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我意识到,单纯的顺从和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这个玻璃牢笼越来越坚固,直到将我彻底窒息。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争取一丝缝隙,一丝能让我正常呼吸的缝隙。
第二天上班,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午休时,我没有再去楼梯间,而是径直走向了公司的人力资源部。
“我想申请外派。”我对hR经理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坚定,“无论是哪个城市的分公司,或者长期的出差项目,都可以考虑。”
hR经理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陈凡?你可是公司的老员工了,业务能力也强,怎么突然想外派?现在本地项目不是做得挺好的吗?”
“我想……挑战一下自己,换个环境。”我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样啊……”hR经理翻看着资料,“目前倒是有一个去西南片区支持新项目的机会,时间大概半年左右。不过那边条件比较艰苦,你要有心理准备。我先把你的申请报上去,有消息通知你。”
“谢谢您。”我松了一口气,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离开成都,离开雪萍的视线范围,哪怕只有半年,或许能让我喘口气,重新思考我和她之间这扭曲的关系。
然而,我低估了雪萍的掌控力。就在我提交申请后的第三天下午,我正埋头工作,内部通讯软件上突然弹出一条来自部门主管的消息:
“陈凡,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走进主管办公室,主管面色有些为难地示意我坐下:“陈凡啊,你之前提交的外派申请,hR跟我沟通过了。”
“是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这个……公司考虑到你家庭情况特殊,你母亲身体似乎不太好,独自一人在成都,需要人照顾。所以,经过综合评估,认为外派可能不太适合你。希望你能理解,在本地一样有很好的发展机会。”
我如遭雷击,呆在原地。家庭情况特殊?母亲身体不好?这分明是雪萍的说辞!她竟然已经知道了我的申请,并且如此迅速地、精准地拦截了它!她是怎么做到的?是hR部门有她相熟的人?还是她通过其他途径施加了影响?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主管办公室,感觉自己像一个试图越狱却被当场抓获的囚徒。所有的努力,在她那密不透风的网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
下班后,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对面的“萍凡咖啡馆”。今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推门走了进去。
雪萍正在吧台后擦拭杯子,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了然的精光,随即被更浓的温柔笑意覆盖:“小凡?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想妈妈啦?”
咖啡馆里没有其他客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给一切镀上一层不真实的光晕。
我走到吧台前,看着她,第一次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惫和绝望:“妈,外派申请,是您让公司拒绝的吗?”
雪萍放下杯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依旧柔和:“小凡,你怎么会这么想?妈妈只是……跟你们主管客观地说明了一下情况。你想想,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你一个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妈妈有点头疼脑热,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妈妈也是为你好,不想你将来后悔。”
又是这样!永远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行控制之实!
一股压抑许久的怒火,混合着无尽的委屈,猛地冲上我的头顶。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吼出来,想要撕破这层虚伪的温情面纱。
但就在这时,雪萍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放在吧台上、紧握成拳的手。她的手掌温暖,甚至有些烫,眼神里充满了一种近乎悲悯的情绪:
“小凡,你就这么想离开妈妈吗?”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外面的世界,就那么吸引你?还是说……你还在想着那个不该想的人?”
她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在我手背上划了一下,像羽毛,更像刀片。
我猛地抽回手,胸口剧烈起伏,所有冲到嘴边的质问和怒火,在她最后那句轻飘飘的话面前,溃不成军。
我想起了笔记本上那几道划破纸张的痕迹,想起了她曾经说出的那个终极威胁。
我看着她依旧温柔的脸,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藏着我能想象到的最深的黑暗。
我知道,我输了。在这场力量悬殊的较量中,我连发起正面冲突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