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似乎回归了“正常”的轨道。
雪萍不再提起培训中心的事,甚至对我比以往更加温柔体贴。
早餐愈发精致,晚餐必定等我回家,夜里还会温一杯牛奶亲自端到我床头。
但这种过分的“好”,却像一层糖衣,包裹着更深的寒意。
我变得愈发沉默,在她面前几乎成了一个只会点头、微笑、应答的机器。
我知道,任何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可能引发她雷达般的警觉。
然而,极度的压抑之下,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念头,如同暗流,在我死寂的心底涌动。既然顺从和微小的反抗都无效,既然她需要的是一个“透明”的儿子,那么,如果我主动变得“浑浊”,变得不可控,她会怎样?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玻璃牢笼,是否也会出现裂痕?
这个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了。公司年终审计,我被抽调加入一个临时的核心项目组,负责处理一批积压多年的财务数据。这项工作极其枯燥繁琐,但有一个关键好处:需要连续加班,甚至可能通宵,且由于涉及机密,必须在公司指定的、与外界物理隔离的档案室里进行。
当主管私下找我谈话,告知我这个任务时,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不是因为敬业,而是我看到了一个可能性——一个可以合法、合理脱离雪萍视线超过十二小时,甚至更久的机会。我知道这很冒险,但那种对呼吸的渴望压倒了对后果的恐惧。
当晚,我以极其平淡的语气向雪萍宣布了这个消息,仿佛只是在说明天的天气。“妈,接下来一周,我有个紧急项目,需要封闭加班,晚上可能回不来,睡公司休息室。”
雪萍正在插花的手猛地一顿,一支娇艳的玫瑰被拦腰剪断,花头掉落在桌面上。她抬起头,脸上惯常的温柔笑容瞬间凝固,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和……一丝狠厉。但那只是刹那,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随即,她放下剪刀,脸上重新堆起担忧:“封闭加班?什么项目这么急?还要通宵?身体怎么吃得消?”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语气尽量保持工作和无奈:“年终审计,陈年旧账,时间紧任务重,公司规定的,没办法。”我甚至主动递上手机,让她看主管发来的正式通知邮件,以证明并非虚构。
她仔细地看着邮件,每一个字都看得极其认真,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微微颤抖。良久,她放下手机,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委屈和不得已:“唉,工作要紧,妈妈也不能拖你后腿。可是……你一个人在公司,吃不好睡不好的,妈妈怎么放心得下?”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手心冰凉,“要不……妈妈每天给你送宵夜过去?就在公司楼下等你,不上去打扰你工作。”
我的心猛地一沉。送宵夜?那和培训中心的“陪伴”有何区别?甚至更糟,因为她会确切地知道我何时下班,会在楼下如同幽灵般守候。
“不用了,妈。”我坚决地,甚至是有些生硬地拒绝,“档案室管理很严,外人不能靠近。而且忙起来根本没准点,可能凌晨三四点才结束,您别折腾了。”我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自己都觉得虚伪的话,“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雪萍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丝线,有担忧,有不舍,有怀疑,还有一种极力压抑的、即将破土而出的东西。她最终没有再坚持,只是喃喃道:“好吧……那你要随时给妈妈发消息,让妈妈知道你是安全的。”
封闭加班的第一天,我提前下了班,回家快速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
雪萍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帮我整理行李的动作格外缓慢和细致,仿佛要将每一件物品都烙上她的印记。她往我包里塞了各种各样的零食、维生素、甚至还有一个她求来的“平安符”。
“小凡,一定要注意安全,累了就休息,别硬撑。”送我出门时,她站在门口,眼圈微微发红,声音哽咽,像个即将与孩子分离的普通母亲。若非深知内情,连我几乎都要被这浓得化不开的“母爱”所感动。
我点点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逃也似的离开了家。踏出小区大门的那一刻,深吸一口冬日清冷的空气,竟然有一种近乎晕眩的自由感。虽然只是暂时的,虽然前途未卜,但这确确实实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将要度过一个没有雪萍凝视的夜晚。
公司的档案室位于大楼最僻静的角落,几乎与世隔绝。只有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陪伴着我。我全身心投入到枯燥的数据中,试图用工作的麻木来压制内心的忐忑不安。每隔一两个小时,我会按照约定,给雪萍发一条报平安的简短消息:“在忙。”“一切正常。”“准备休息。”她的回复总是很快,内容也总是充满关切:“乖,记得喝热水。”“妈妈想你。”“睡不着就给妈妈打电话。”
这些消息像一条条无形的丝线,依然缠绕着我,但毕竟,距离产生了一丝微弱的空隙。
前两天的封闭加班异常顺利。
我甚至开始奢望,也许雪萍真的接受了这种短暂分离的现实。
然而,从第三天开始,情况变得微妙起来。
先是公司保安 casually 提起,最近晚上总有个“气质很好的女士”在大楼附近“散步”。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接着,我发现自己放在休息室充电的手机,有被移动过的痕迹。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一天深夜,当我疲惫不堪地从档案室出来,准备去休息室时,仿佛在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门缝里,看到了一片熟悉的衣角一闪而过——那是雪萍常穿的一件羊绒大衣的颜色!
恐惧像潮水般涌来。她竟然想办法进来了?!她是怎么通过楼下保安的?她在这里潜伏了多久?她看到了什么?我冲进休息室,反锁了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裂开。
那一夜,我几乎没睡。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让我惊悸。我意识到,我所谓的“自由计划”是多么天真可笑。雪萍的掌控网络,远比我想象的更为深广和缜密。公司这座堡垒,在她偏执的“爱”面前,并非坚不可摧。
第四天早晨,我因为彻夜未眠而头脑昏沉。在去洗手间的路上,我迎面遇到了同样来加班的、其他部门的一位年轻女同事。她看我脸色不好,好心问了一句:“陈凡,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要不要喝杯咖啡?”
就在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准备摆手拒绝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档案室斜对面那间平时堆放杂物的、虚掩着门的工具房里,似乎有个人影!而且,那人影手中好像拿着一个……长焦镜头?!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我猛地转头看去,工具房的门却轻轻合上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精神紧张产生的幻觉。
但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雪萍不仅进来了,她还在实时监控着我的一举一动!甚至可能,连我与女同事这短暂得不能再短暂的对话,都已被她收入眼中。那种被窥视、被审判的感觉,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下午,当我试图集中精神处理数据时,内部通讯软件上突然弹出一条来自雪萍的消息。这次不是关心,而是一张图片——一张我家书房书架的特写,焦点赫然落在那本王教授寄来的旧书上!附言只有一句,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
“小凡,妈妈帮你整理书架,这本书看起来很久没动了,要不要妈妈帮你收起来?”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她不在我身边,但她随时可以回家,掌控我的一切!她是在用这本书警告我,提醒我,我所有的“秘密”都攥在她手里。
巨大的愤怒和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我。长期以来积压的恐惧、压抑、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那种想要“变得浑浊”、想要打破这一切的疯狂念头,再次占据了我的脑海。
好,既然你要监控,既然你无处不在。那我就让你看个够!
一个极端而危险的计划,在我心中迅速成形。我知道,这可能是自取灭亡,但我已无法再忍受这种无孔不入的窒息感。我要主动在她精心维持的平静湖面上,投下一块巨石。
我拿起手机,深吸一口气,然后拨通了小林那个早已被我拉黑、却深深刻在脑海里的号码。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了,那边传来小林惊讶而迟疑的声音:“……喂?陈凡?”
我用一种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语气说道:
“小林,是我。不好意思这么久没联系。最近公司封闭加班,刚忙完一个阶段。对了,你之前不是说想找我聊聊那个项目的事吗?明天中午,方便吗?我们公司楼下那家简餐店见?”
说完,不等她回应,我便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段通话,很可能已经被雪萍监听到。
而我约定的见面时间和地点,简直就像是为她精心准备的“观测”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