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内弥漫着浓重而奇异的药香。药翁洗净手,示意金季欢坐下。他解开层层纱布,当那双变形、颜色可怖、尤其右食中二指更是惨不忍睹的手完全暴露出来时,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众人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金小满瞬间红了眼眶,死死捂住嘴。
药翁面无表情,他见过的奇奇怪怪的伤口不胜枚举。他托起金季欢的手,手指精准而稳定地按压、探查着她的每一根指骨、关节、筋络。他的力道不小,金季欢疼得冷汗直冒,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良久,他松开手,示意商纵为她重新包上。
“夹棍这东西,挨过的基本上都筋骨尽断。”他抬起自己的手晃了晃:“严重些的,就连血脉都断了,变成死肉,还会腐烂,只能截掉。”
众人听得皱眉嘬牙,一个二个都开始幻痛,都庆幸地看着金季欢虽然恐怖难看但好歹没有腐坏的伤处。
“你们之前用的药,虽然粗糙,路子是对的:止了血,软化了筋骨,骨头的裂伤没继续恶化。算你们运气好,也算她底子不差。”药翁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我能治。”
“我能治”这三个字如同天籁,金季欢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几乎要落下泪来。商纵等人也面露喜色。
“但是,”药翁话锋一转,如同冰水浇头,“我说的‘治’,只是保它们不断,不废,日常拿东西没问题。筋骨断裂这种事,任神仙来了也不能保证恢复如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尤其是你这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筋络断得太彻底,骨头挫裂的地方也太多。就算用我的方子,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让它俩不再那么疼,样子稍微好看点。但它们会一直有点弯,握不紧拳头,以后也使不上劲儿。”
他拈起旁边一把切药草的薄刃小刀,随意晃了晃:“小姑娘,你是厨子?那我告诉你,做菜这回事儿,以后,都与你无缘了。”
竹楼里死一般的寂静。
金季欢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苍白。她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仿佛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这残酷的判决。
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坚持,一路颠簸的痛苦、咬牙忍受的煎熬,都在这一刻,被这几句平淡的话语彻底击得粉碎。
那不是她的手了,那只是两根……还能动的、丑陋的肉块。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羽毛,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你骗我……你说能治的……”
“能治,不代表能治回原样。”药翁语气淡然得像在说天气,“能保住它们,让你以后还能自己吃饭穿衣,已是万幸。若非看你有点灵性,我连这‘万幸’都不会给你。”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去药柜抓药,仿佛只是宣判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结果。
金季欢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旁边的竹凳。她像是看不见任何人、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手,眼神空洞得可怕。然后,她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竹楼,朝着临时安置他们的小屋方向跑去。
“姐姐!”金小满大哭着追了出去。
商纵脸色铁青,一股暴怒瞬间涌上心头。他一步跨到药翁面前,几乎要揪住他的衣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再说一遍!什么叫万幸?她是名冠京城的大厨!你知不知道那双手对她意味着什么?你就不能再想想办法?”
药翁嗤笑一声,“她那手指,能保住根本、不残废,今后无需人伺候也能过下去,已经是最大的万幸。想要十全十美,那你找神仙去。要么拿着我的药滚,要么,现在就滚。”
商纵额角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被沈寒灯死死拉住手臂:“冷静点!别冲动!”
她把商纵拉开几步,严肃地呵斥道:“方才在山谷里,你自己也说过,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季欢相信天意一路颠簸、忍耐至此,她信天意,也就是信了药翁老先生!怎地你反倒失了分寸?”
朱朗也无奈地上前劝自己的老大:“金师傅的手,又不是老先生给弄成这样的。这样程度的伤,即便是京中名医,也不见得能保住啊!”
商纵双眼紧闭,深呼吸忍了片刻后,低声对药翁拱手道了句多有得罪,跺着重重的脚步转身离开了。
沈寒灯摇了摇头,又对药翁深深一揖:“他也是关心则乱,多有得罪。”
药翁不置可否地晃晃脑袋,继续翻晒药材:“人嘛,都这样,总将自己能力之外的事儿寄希望在别人那里。想要有青天大老爷,想要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他转头,深深看了众人一眼:“愚痴罢了。”
沈寒灯犹豫片刻,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点染着红釉花朵的陶瓷茶杯,递了过去:
“可否请先生帮忙看一看,这杯子里残留的,是什么毒药?”
药翁皱眉接过茶杯,倒了些清水进去化开,凑近闻了闻;随后找来一张草纸在水里浸了浸,又举到阳光下晒了晒;少倾,纸张上开始出现黄白色的结晶。
“哟,你们从哪儿搞来这么稀奇的玩意儿?”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沈寒灯:“这不是……‘相思烬’嘛!嘿,中原人邪门得很,要么搞这玩意儿来害人,要么对那种小女娃儿上那么重的刑……”
沈寒灯惊讶地回头看向楚明昭和朱朗,两人也一脸激动:“您、您认识这个东西?”
“认得啊!这东西,吃下去四到六个时辰人马上就暴毙,还烂得很快。”
沈寒灯抢上前,激动地追问:“是什么毒?哪里的?有解药吗?”
“解药?”药翁为难地看着她摇头:“不是毒哦,这个是蛊啊。你看,白色那个结晶,是虫卵。”
三人大张着嘴立在原地,不敢再去碰那个杯子。
“哎呀没事的,你们收起来拿回去。这个东西,不入口就没事。是咱们侯爷的手段,我们这边的人都晓得的。”
三人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异口同声低语道:“是……乐渠侯,木赛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