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的梅雨浸透了巡抚衙门的青砖，庞尚鹏站在檐下，看着幕僚将那十斤武夷岩茶分装成三十个小罐。锡罐上的 正岩肉桂 四个字被雨水洇得发暗，倒像是他此刻的心境 —— 自北京传来罚俸三月的旨意后，虽免了罢黜之虞，可 收受馈赠 四个字，终究像根刺扎在心头。
大人，漳州知府又派人来了。 周先生捧着个锦盒进来，盒盖缝隙里露出半张纸，是百姓联名写的保状。自弹劾案传开后，福建各地的士绅百姓纷纷上书，说 十斤茶叶算什么？庞大人给咱带来的好处，能堆成山，连泉州的海商们都凑了银子，要去北京为他鸣冤。
庞尚鹏摆摆手，将保状推了回去：告诉百姓们，心意领了，但不必如此。陛下既已处置，必有道理。 他拿起其中一罐茶叶，对着光亮处看，茶芽上的白毫清晰可见，这是去年清明前采的好茶，老茶农说 要让大人尝尝咱福建的春味，如今却成了朝野议论的焦点。
此时的北京，锦衣卫指挥同知骆思恭正对着地图打点。朱翊钧的密令摆在案头，查庞尚鹏实受馈赠，核其三年政绩，墨迹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审慎。他让人备了两身行头，一身是锦衣卫的飞鱼服，另一身是江南商人的绸缎衫 —— 这次查案，不能惊动地方，得悄悄来。
记住，要查得细。 骆思恭对着镜子整理胡须，将绣春刀藏在马靴里，从他三年前到福建开始，每一笔账目，每一次升迁，甚至...... 他女儿出嫁的嫁妆，都要弄清楚。
下属们面面相觑，谁都知道庞尚鹏是皇帝看重的能吏，这般细查，到底是信不过，还是另有深意？
半月后，福建的荔枝正红得透亮。骆思恭穿着绸衫，混在月港的商人堆里，听船老大们说庞尚鹏的轶事。庞大人刚来时，咱月港连像样的码头都没有，商船只能在滩涂上下货。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舵手喝着米酒，他让人修码头，还说
只要依法纳税，官府就护着你们 ，现在你看，咱这船都能开到吕宋去！
旁边的盐商接话：可不是嘛！以前盐引被官商把持，咱小百姓想卖点盐，得被盘剥去大半。庞大人废了旧规矩，咱按斤缴税就能卖，现在连隔壁广东的盐商都来咱福建进货！
骆思恭没说话，只是默默记下。夜里，他又换上飞鱼服，潜入巡抚衙门的库房。账册堆得像小山，每一本都记得整整齐齐，收到漳州茶农馈赠武夷岩茶十斤 的记录赫然在目，旁边还注着 折合白银二两，已入公账。
最让他心惊的是庞尚鹏的私账。家里的开销少得可怜，女儿出嫁的嫁妆清单上，只有 书籍六箱，棉布十匹，连件像样的金银首饰都没有。对比他三年来为福建增收的五十万两税银，这清廉程度，竟不输海瑞多少。
回京复命时，骆思恭带回的卷宗装了满满两车。朱翊钧在御书房看了整整一夜，晨光透过窗棂照在 家无余财 四个字上，他忽然想起张四维曾说 庞尚鹏虽有才干，然操守难料，此刻却觉得可笑 —— 那些指责别人操守的，自己倒未必干净。
陛下，查清楚了。 骆思恭躬身道，确只有茶叶十斤，且是漳州百姓感念其治水之功，自发所赠。庞巡抚在任三年，拒收贿赂十七次，弹劾贪官九人，家眷至今住在租来的宅院里。
朱翊钧拿起那页嫁妆清单，指尖在 书籍六箱 上轻轻摩挲：这样的官，收十斤茶叶，算过吗？
按考成法，算。 骆思恭实话实说，但......
但功大于过，是吗？ 皇帝笑了，将卷宗推给旁边的申时行，申先生看看，这就是你们说的
操守难料
的能吏。
申时行看完卷宗，感慨道：陛下，庞尚鹏真是难得。福建历来难治，他能在三年间既整肃吏治，又发展民生，实属不易。
所以朕说，容错要有尺度。 朱翊钧站起身，走到殿外。初夏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百官朝见的丹陛上，若因十斤茶叶就把他罢了，那以后谁还敢在福建做事？谁还敢在任何地方放手施为？
当日的朝会上，朱翊钧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骆思恭的调查报告公之于众。当念到 家无余财，女儿嫁妆仅书籍六箱 时，朝堂上一片哗然 —— 谁都没想到，这位推行盐税改革时雷厉风行的巡抚，私下里竟如此清廉。
李御史，你还有话说吗？ 皇帝看向站在前列的李信，目光温和却有力量。
李信出列跪下，声音洪亮：臣前日弹劾不当，请陛下降罪！
起来吧。 朱翊钧让他平身，你弹劾是职责所在，何罪之有？但你要记住，为官者，既要看
小节 ，更要看
大节 ；既要看
过失 ，更要看
功绩
他提高声音，让殿外的侍卫都能听见，朕说过，考成法看实绩，也看本心。庞尚鹏治水、理财，功在福建；收受茶叶，确是小节有亏。但能吏若因这点错就被一棍子打死，朝堂上就只剩只会清谈的庸官了！
百官齐齐躬身：陛下圣明！
张四维站在人群里，脸色有些复杂。他想起自己门生李信的执拗，也想起庞尚鹏那些触及既得利益的改革，忽然明白皇帝的深意 —— 容错不是纵容，是为了让能吏没有后顾之忧；尺度不是放松，是要在规矩与实效间找到平衡。
消息传到福建，庞尚鹏正在主持月港的开市仪式。当商船鸣着号子驶出港口时，周先生捧着京城的邸报跑来，声音都在发颤：大人！陛下在朝堂上夸您了！说您功在福建！
庞尚鹏接过邸报，阳光照在字上，有些晃眼。他忽然对着北方深深一揖，眼眶有些湿润。这三年来受的委屈、遭的非议，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 他知道，自己没辜负皇帝的信任，没辜负福建百姓的期待。
把那剩下的茶叶，都分给治水的民工吧。 他对周先生说，语气轻快了许多，告诉他们，这是陛下赏的，也是他们应得的。
民工们捧着茶叶，笑得合不拢嘴。有个曾参与走私的海商，当场捐出一艘船，说要 为朝廷运送军粮，报答庞大人和陛下的恩情。
南京的海瑞听说此事后，正在修订《南京吏治条例》的手停了下来。他在
一条下添了行小字：凡百姓自愿馈赠，价值微薄且非索取者，记录在案即可，不必深究。 老仆在旁边笑道：大人这是学陛下的宽容？
海瑞摇摇头，目光望向窗外的秦淮河：不是宽容，是明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治理天下，既要守得住底线，也要容得下分寸。陛下给庞尚鹏的容错尺度，也是给天下能吏的定心丸啊。
御书房的朱翊钧看着福建送来的新奏报，庞尚鹏已经开始推行新的市舶司制度，预计明年的海税还能再增三成。他拿起朱笔，在奏折上批了
二字，忽然觉得这朝堂上，终于有了些生气 —— 既有海瑞这样的
斩除贪腐，又有庞尚鹏这样的
开拓进取，刚柔并济，这才是治世该有的样子。
容错的尺度，从来不是固定的标尺，而是帝王心中的权衡：既要防微杜渐，不让小错酿成大祸；又要保护担当，不让能吏寒了人心。朱翊钧知道，这尺度把握起来很难，但只要守住
二字，就不会偏差太远。
窗外的蝉鸣开始响起，盛夏的风带着暖意，吹进御书房，吹动了案头的福建舆图。那里的每一条航线、每一座城池，都在诉说着一个道理：大明的复兴，既需要清正廉明的操守，更需要敢作敢为的担当。而他这个皇帝，就是要为这份担当，撑起一片容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