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的鎏金铜炉里，龙涎香正袅袅升起，缠绕着梁上悬挂的 正心诚意 匾额。朱翊钧的目光从殿外的银杏树上收回，落在张四维绷紧的后颈上 —— 这位首辅的朝服领口已被汗水浸出深色痕迹，显然还没从昨日 废太子 的惊问中缓过神来。
所以啊， 皇帝的语气忽然放缓，像秋日的流水漫过青石，太子是国本，立的时候必须慎重，不能草率。 他特意加重
二字，指尖在御案上那册《论语》的封面上轻轻点了点，皇长子才五岁，连《论语》都没读完，现在就立，太早了。
张四维握着朝笏的手猛地一颤，玉板边缘在掌心硌出红痕。他原以为今日还要为立储之事据理力争，甚至做好了触怒龙颜的准备，没承想皇帝竟换了如此温和的论调。喉间的辩驳之词突然哽住，那些翻来覆去背诵的礼制条文，此刻都成了多余的摆设。
殿内的阁臣们也暗自松了口气。申时行捻着花白的胡须，眼角的皱纹里漾开一丝释然 —— 昨日御书房的惊雷过后，他连夜查阅《皇明祖训》，愣是没找到反驳皇帝的依据，此刻这
的说法，倒像是场及时雨。
朱翊钧看着众人神色变幻，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从案头拿起那本蓝布封皮的《资治通鉴》，书页间还夹着郑贵妃昨夜塞给他的素笺，上面用胭脂写着 吾儿常洵愿与兄长共学。此刻这册厚重的史书在他手中，仿佛成了定海神针。
等皇长子读完《资治通鉴》，明了兴衰治乱，朕再议不迟。 皇帝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到时候他若是块好料子，自然该立；若是不行......
话音戛然而止，留白处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画，引人无限遐想。张四维的呼吸骤然急促，他听懂了那未尽之语 —— 若是皇长子不堪造就，储君之位便另有归属。这哪里是缓立，分明是给皇次子开了道暗门。
陛下， 老首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朝笏在金砖上磕出沉闷的声响，《资治通鉴》卷帙浩繁，即便是饱学之士，也需十年方能通读。皇长子......
十年正好。 朱翊钧打断他，目光扫过殿外列队的翰林院学士，十岁知兴衰，总比懵懂继位要好。洪武爷七岁丧父，不也靠着自学成就帝业？朕给皇长子十年时间，不算苛刻。
这话堵得张四维哑口无言。他望着御案上那册《资治通鉴》，忽然想起自己八岁通读《论语》，十岁便能背诵《左传》，皇帝的要求确实不算过分。可转念一想，皇次子朱常洵只比兄长小两岁，十年后同样羽翼丰满，到那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申时行适时出列，躬身道：陛下圣明。臣以为可设
东宫讲官 ，由内阁与翰林院共同遴选，每日为两位皇子授课。既教经史，也论时政，十年之后，优劣自现。
朱翊钧赞许地点头：申阁老此言甚合朕意。讲官名单，三日内报上来。记住，要选那些不偏不倚、实心做事的，别把派系之争带进文华殿。
最后一句说得极重，像块石头砸在张四维心上。他知道皇帝指的是谁 —— 昨日散朝后，自己的门生、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曾私下进言，说要 设法让皇长子亲近我派，想来这事已落入锦衣卫眼中。
臣遵旨。 张四维与申时行齐声应道，两人的声音在殿内交汇，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意味。
散朝时，张四维在丹墀下拦住正要离去的王伟。这位王恭妃的兄长正满面春风，显然对 十年之约 暗藏期待。王伯爵， 首辅的声音压得很低，陛下虽言缓立，却未废长立幼，这是底线。
王伟拱手笑道：张首辅放心，常洛是长子，自然不会让陛下失望。 他刻意挺了挺胸膛，新赐的伯爵蟒袍在晨光中泛着油光，家妹已请了江南大儒，给皇长子开小灶呢。
张四维看着他得意的背影，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这十年考察期，怕是要变成两派角力的战场，而皇长子与皇次子，不过是棋盘上的两颗棋子。
消息传到翊坤宫时，郑贵妃正陪着朱常洵搭积木。三岁的皇次子咯咯笑着，将块菱形木块塞进方形凹槽，怎么也合不上。傻孩子， 郑贵妃捏了捏儿子的脸颊，不是什么位置都能随便占的。
贴身太监捧着刚从御书房传来的旨意，笑得眉飞色舞：娘娘，陛下让两位皇子同入文华殿，还说要考察十年呢！这不明摆着给二皇子机会吗？
郑贵妃却没那么乐观。她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槐树上 —— 去年埋的那坛酒，怕是还要再埋十年。传我的话， 她忽然开口，把库房里那套宋版《资治通鉴》取出来，送到文华殿，就说是给两位皇子的见面礼。
太监愣了愣：娘娘，那可是您花了三万两银子拍来的......
再多银子，有龙椅值钱吗？ 郑贵妃冷笑一声，告诉讲官们，常洵虽幼，却也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景阳宫的气氛则要平静得多。王恭妃正坐在窗前，看着宫女给朱常洛缝制书袋。明黄色的锦缎上，用金线绣着 学海无涯 四个字，针脚细密，透着股沉稳劲儿。
娘娘，张首辅派人送来了《论语精注》，说是当年张居正先生用过的。 宫女捧着蓝布包进来，语气里带着兴奋。
王恭妃接过书册，指尖抚过扉页上 居正私藏 的印章，忽然叹了口气：告诉送信的人，多谢张首辅好意。但读书靠的是自己，不是靠谁用过的书。 她顿了顿，补充道，让皇长子每日抄写《贞观政要》，抄不完不许睡觉。
三日后，东宫讲官的名单送到御前。申时行果然选了些中立派官员，为首的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李廷机 —— 这位福建籍的才子既非张居正旧部，也不依附张四维，因弹劾过兵部的贪腐案而声名鹊起。
李廷机...... 朱翊钧看着名单上的名字，想起此人去年在江南巡查时，竟敢顶着压力彻查税监的账目，倒是块难得的硬骨头，就他了。再添个兵部主事，给皇子们讲讲边防，别让他们只知读书，不知江山疾苦。
小李子在一旁记录旨意，忽然笑道：万岁爷这是把文华殿当成太学了。
本来就是。 皇帝放下朱笔，目光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朕要的不是只会掉书袋的储君，是能骑马射猎、能批阅奏折、能辨忠奸的帝王之才。这十年考察，考的可不只是学问。
文华殿的第一堂课，在霜降这天开讲。朱常洛穿着石青色的皇子常服，端坐在左侧的紫檀木椅上，小脸上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严肃；朱常洵则穿着明黄色的锦袍，不停地抓着案上的毛笔玩耍，引得李廷机频频蹙眉。
今日我们讲
玄武门之变
李廷机翻开《资治通鉴》，声音洪亮如钟，唐武德九年，秦王李世民在玄武门伏杀太子李建成......
朱常洛忽然举手：先生，太子为何会被弟弟杀死？
这个问题让殿内的太监宫女都屏住了呼吸。李廷机顿了顿，答道：因太子妒贤嫉能，失了君心。
那要是太子贤明呢？ 朱常洵突然开口，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弟弟还能杀他吗？
李廷机被问得一怔，随即笑道：若太子贤明，百姓拥戴，弟弟自然不敢妄动。
躲在屏风后的朱翊钧听到这话，满意地点点头。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 让两位皇子从小就明白，储君之位不是靠出身，而是靠民心。
张四维和申时行在殿外等候时，听见里面的问答，神色各异。老首辅望着紧闭的殿门，忽然对次辅道：十年后，若是......
没有若是。 申时行打断他，目光落在宫墙外的角楼上，陛下心里自有杆秤。我们能做的，就是让这杆秤别歪了。
朱翊钧离开文华殿时，正撞见骆思恭带着锦衣卫在巡逻。指挥使低声禀报：陛下，张首辅的门生在宫外给李廷机送礼，被属下拦下了。
送了什么？
一对玉如意，还有张银票。 骆思恭递上清单，上面写着 白银五千两。
皇帝冷笑一声：告诉李廷机，这礼他受得起。但要是敢偏心，朕就让他去南京抄书。 他顿了顿，补充道，把那五千两银票送到太学，给寒门学子做助学金。
夕阳的余晖为紫禁城镀上金边，朱翊钧站在角楼上，望着文华殿的方向。那里的读书声断断续续传来，像串稚嫩的音符，在宫墙间回荡。他知道，这场以 培养考察 为名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三日后，李廷机将一份《皇子课业章程》呈到御前。上面详细规定了两位皇子的作息：卯时起身练武，辰时诵读经史，午时学习算术，未时批阅简化的奏折副本，申时研习兵法，酉时复盘当日所学。
倒是周全。 朱翊钧翻到 奏折副本 一栏，见上面列着江南税赋、辽东军饷等实务，满意地点头，就按这个来。每月朕要亲自检查课业，谁也不许偷懒。
郑贵妃得知章程内容，特意让人给朱常洵请了位武师，每日卯时前就开始练功。王恭妃则请了位退休的户部主事，教朱常洛辨认账目。两宫之间的暗较劲，渐渐从后宫蔓延到文华殿的课堂上。
有次讲官提问 如何减少流民，朱常洛答道：开仓放粮，安抚民心。 朱常洵却奶声奶气地说：给他们田地，让他们自己种粮。 李廷机将这两句话记在课业册上，呈给皇帝御览。
朱翊钧看着册页上的小字，忽然对小李子说：你看，长子仁厚，次子务实，倒各有千秋。
小李子笑道：这都是陛下教导得好。
皇帝却摇了摇头：是这十年考察期，让他们不得不快点长大。 他想起自己八岁登基时的懵懂，忽然觉得这场培养，也是对自己的考验 —— 能否在派系倾轧中守住本心，能否在亲情与国本间找到平衡。
入冬后，黄河再次泛滥，潘季驯的奏报送到御前时，朱翊钧正在文华殿听两位皇子分析灾情。朱常洛主张 迁徙灾民，朱常洵则说 加固堤坝，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倒有几分朝堂辩论的架势。
你们说的都对，也都不对。 皇帝放下奏报，迁徙灾民要花钱，加固堤坝也要花钱。国库就这么多银子，该怎么分？
两位皇子都愣住了，小脸上满是茫然。李廷机适时开口：陛下这是在教皇子们
权衡
二字。
朱翊钧赞许地看了讲官一眼：治国如掌秤，轻重缓急都要掂量。这门学问，比《资治通鉴》难多了。
御书房的烛火亮到深夜，皇帝在黄河赈灾的方案上批下 先固堤坝，再迁老弱，忽然想起十年前张居正处理类似灾情时，也是这般决断。他拿起那册《资治通鉴》，在 民为水，君为舟 的字样上画了道红线，笔尖的朱砂像滴在宣纸上的血，提醒着他这份考察的真正意义。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文华殿的琉璃瓦。朱翊钧知道，这十年的培养考察，不过是漫长棋局的开局。无论最终是朱常洛还是朱常洵坐上储君之位，他都要确保，这位继承人懂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的道理，懂得权力不是天赐的礼物，而是百姓赋予的责任。
雪地里传来巡逻禁卫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像在为这场无声的考察计时。朱翊钧将《资治通鉴》合上，封面上的蓝布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仿佛藏着一个王朝的未来。他忽然明白，所谓培养考察，从来不是为了选出最聪明的儿子，而是为了选出最懂得守护江山的君主 —— 这或许，就是他作为皇帝，能给大明留下的最好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