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这天的吏部衙门，被新贴的红联映得格外亮堂。王国光站在文选司的公案前，指尖划过那份烫金的任免名单，眉头拧成了疙瘩。排在首位的 河道总督 一栏，赫然写着 潘季驯 三个字 —— 这位在南方治理黄河二十年的老臣，既不是张居正提拔的旧部，也从未投靠过张四维，去年还因弹劾漕运贪腐被双方排挤，怎么突然就成了正二品的总督？
大人，户部派人来了。 书吏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手里捧着张学颜亲笔写的咨文。王国光展开一看，气得将纸页拍在案上：胡闹！苏州知府让一个从七品的推官接任？他连知府的印把子都没摸过！
咨文上的名字
旁，还附着户部的考语：清廉刚正，善理民事。可在王国光眼里，这个在南直隶怼过无数乡绅的硬骨头，分明就是块烫手山芋 —— 既不属于任何派系，又敢直接骂到御前，提拔这样的人，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御书房的暖阁里，朱翊钧正看着骆思恭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着六部官员的反应：吏部文选司的郎中把新名单摔在地上，户部的员外郎对着
二字直撇嘴，兵部的主事们围着 蓟镇总兵 的新任命吵成一团。最下面画着幅小像，王国光和张学颜在吏部衙门口低声争执，影子被朝阳拉得老长，像两只斗累了的公鸡。
小李子， 皇帝放下密报，指尖在 潘季驯 的名字上轻轻敲击，把这几位新提拔的官员都叫来，朕要亲自见见。
半个时辰后，五个穿着崭新官袍的身影走进暖阁。为首的潘季驯须发皆白，藏青色的官袍袖口磨出了毛边；紧随其后的海瑞背着个粗布行囊，里面装着他在苏州查案的卷宗；蓟镇总兵戚继光的铠甲上还沾着边尘，显然是刚从边关赶回；工部侍郎宋应星捧着本《天工开物》，手指在
章节上反复摩挲；最后进来的礼部主事钱谦益，怀里揣着新修的《礼典》，墨香混着他身上的书卷气，在暖阁里漫开。
你们都是朕亲自挑选的。 朱翊钧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温和却带着威严，潘大人治河二十年，救过的百姓比京城里的官员都多；海大人在苏州扳倒李诚，追回的赃银能填半个国库；戚将军镇守蓟镇，蒙古人十年不敢南下；宋大人改良的水车，让陕西多收了十万石粮食；钱主事修订的《礼典》，连孔家后人都挑不出错处。
他拿起案上的任免名单，在每个人的名字旁都画了个圈：朕不管你们以前是谁的人，以后，你们就是朕的人。六部的事，该说的要说，该管的要管，别看着谁的脸色行事。
潘季驯率先跪倒，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哽咽：臣... 臣定不辱使命！ 他想起去年被弹劾时，满朝文武没一个人敢为他说话，如今皇帝不仅提拔他，还让他执掌河道总督府，这份知遇之恩，比任何赏赐都重。
海瑞跟着跪下，粗布官袍的膝盖处磨出了洞：臣只会做事，不会站队。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要的就是你不站队。 朱翊钧笑着扶起他，朕给你调二十个锦衣卫，谁要是敢拦着你查案，直接绑了送诏狱。
这话让站在门口的王国光和张学颜脸色骤变。他们是被皇帝特意叫来旁听的，此刻听着这些 中立派 得到的许诺，心里像被塞进了冰块 —— 皇帝这哪里是提拔官员，分明是在他们两派之间，硬生生插进一根楔子。
散朝后，王国光在吏部的回廊里拦住张学颜。积雪从檐角滑落，砸在两人的官帽上，融化成水顺着帽翅流淌。张大人， 王国光的声音压得很低，陛下这是要让咱们都靠边站？
张学颜望着暖阁的方向，眉头紧锁：潘季驯还好说，那个海瑞要是进了苏州，咱们在江南的税赋怕是要被他搅得底朝天。 他想起自己表侄在苏州经营的绸缎庄，忽然打了个寒颤。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以前他们斗来斗去，无论谁占上风，最终都得看皇帝的脸色；如今提拔这些不站队的干才，看似是打破平衡，实则是让两派都不敢再肆意妄为 ——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些中立派会不会突然在御前告自己一状。
三日后，潘季驯带着河道司的人奔赴黄河工地。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撤换了三个被户部安插的监工，理由是 不懂水利却克扣工银。张学颜收到消息时，正在核对江南的盐税账目，气得把算盘摔在地上，却终究没敢上奏弹劾 —— 他知道，皇帝正盯着呢。
海瑞在苏州知府衙门的大堂上，当着百姓的面烧掉了李诚留下的所有 关系名册。火苗舔舐着那些写满官员名字的纸页，映得他脸上的刀疤格外清晰：从今日起，苏州府只认王法，不认人情。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消息传到京城，王国光在吏部的同僚们都暗自庆幸 —— 还好没把自己人安插在苏州。
戚继光回到蓟镇后，立刻撤换了五个虚报战功的千总，其中三个是张四维的同乡。兵部尚书方逢时想为他们求情，却被戚将军一句话顶了回去：陛下让我守边关，不是让我看同乡的面子。 这话传到御前，朱翊钧笑着对小李子说：戚老虎还是这么厉害。
宋应星的水车在陕西推广开来时，工部的老郎中们都惊呆了。这个连 工部潜规则 都不懂的侍郎，居然让关中的旱田变成了水田。当他把增产的粮税账本送到户部时，张学颜看着上面的数字，第一次觉得这些中立派，或许真的比派系争斗有用。
钱谦益修订的《礼典》颁布后，连最挑剔的礼部老学究都挑不出错处。他在里面删掉了所有 派系专属 的祭祀礼仪，只保留了最传统的规制。李太后看到新《礼典》时，正在慈宁宫抄写佛经，笑着对身边的宫女说：这个钱主事，倒像个真正做事的。
御书房的案上，渐渐堆满了中立派送来的奏报。潘季驯的 黄河清淤进度、海瑞的 苏州税赋明细、戚继光的 边军训练记录、宋应星的 农具改良图纸、钱谦益的 礼仪改革方案，每份都字迹工整，数据详实，没有一句虚言。
朱翊钧看着这些奏报，忽然对申时行说：你看，让他们各做各的事，比逼着他们站队强多了。 老首辅捋着胡须笑道：陛下这是用无形的线，把所有人都串在了一起。
王国光和张学颜也慢慢变了。吏部在考核官员时，开始参考中立派提供的 实绩清单；户部在拨款时，会主动询问潘季驯的河工需要多少银子。两派的官员在朝堂上还是会争论，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往死里斗 —— 毕竟谁也不想被中立派抓住把柄，告到御前。
初夏的一天，朱翊钧在御花园召见了所有新提拔的官员。暖亭外的牡丹开得正艳，潘季驯的官袍沾着泥点，海瑞的袖口又磨破了，戚继光的铠甲上带着新的刀痕，宋应星的手指沾着墨汁，钱谦益的书卷角卷了边。
你们做得很好。 皇帝给每个人都倒了杯茶，朕要的不是你们变成一派，而是让你们成为朝堂的秤，既称得出谁在做事，也称得出谁在混日子。
潘季驯举杯时，手微微发颤：臣等明白。
朱翊钧看着他们眼中的光，忽然想起万历初年，张居正告诉他 帝王要会放风筝，既要有线牵着，又要让风筝飞起来。那时不懂，如今看着这些不依附任何派系却个个能做事的官员，终于明白 —— 所谓中立派，不是没有立场，而是他们的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明的江山。
消息传到六部时，王国光正在给新科进士训话。他指着墙上的 实绩榜 说：你们看，潘大人治河救了十万人，海大人追赃三万两，这些才是官员该有的样子。
张学颜则在户部的账簿上，给中立派官员负责的地区都标上了 优先拨款 的记号。他对下属说：别总想着给自家人好处，谁能让朝廷多收钱，谁就该受重视。
朱翊钧站在角楼上，望着夕阳下的京城。吏部和户部的衙门前，再也没有争吵的官员，只有来来往往传送公文的吏役。远处的河道司、苏州府、蓟镇边关，仿佛都有一道无形的线连在紫禁城，线上传递的不是派系指令，而是实实在在的民生、防务、税赋。
他知道，中立派的崛起，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这些不依附任何派系的干才，就像朝堂的定海神针，既能平衡两派的争斗，又能让整个国家的机器顺畅运转。而他这个当皇帝的，要做的就是给他们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尽情施展，最终让所有人都明白 —— 无论你属于哪一派，只有把事做好，才能得到真正的认可。
御书房的烛火亮到深夜，朱翊钧在潘季驯的 黄河安澜奏报 上批了
二字。笔尖的朱砂落在纸上，像朵小小的红梅，在这深沉的夜色里，绽放出属于实干者的荣光。而窗外的月光下，中立派官员们的府邸还亮着灯，那一盏盏灯火，与紫禁城的宫灯遥相呼应，在大明的夜色里，勾勒出务实与希望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