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仓的晨雾还没散尽时，李伟的轿子已在仓场衙门前落了地。他穿着簇新的从三品侍郎官袍，孔雀补子在朦胧天光里泛着暗蓝，却怎么也掩不住脸上的郁色。身后跟着的管家捧着印盒，红绸包裹的 仓场侍郎 印玺沉甸甸的，压得人手腕发酸。
呸！什么狗屁侍郎！ 李伟刚迈进衙门口，就听见后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他几步冲进去，正看见儿子李山把茶盏摔在青砖上，白瓷碎片混着茶叶溅得到处都是。
爹！这官咱不当了！ 李山红着眼圈吼道，漕运总督的位置空着，凭什么让咱们来这破粮仓管耗子？
李伟的脸色铁青，抓起案上的任命状狠狠拍在桌上。黄麻纸的圣旨被拍得发颤，钦命仓场侍郎 六个朱字刺得人眼睛疼。他想起三日前接到旨意时，李太后派来的太监说 陛下也是为你好，当时只当是宽慰，此刻站在这弥漫着霉味的仓场里，才懂这话里的无奈 —— 分明是皇帝不愿意给实权，又怕伤了太后面子，才弄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闲职。
闭嘴！ 李伟低喝一声，眼角的余光瞥见廊下侍立的周主事。这老头是户部派来的 辅佐官，听说在仓场干了三十年，一双眼睛毒得像鹰，刚才摔茶盏的动静，保准已经落进他耳朵里。
李山还想争辩，被管家悄悄拽了拽袖子。他愤愤地踢了踢脚边的碎瓷片，转身进了后堂，靴底碾过茶叶的声音里满是不甘。
李伟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的任命状。纸页边缘被他捏得发皱，忽然想起万历元年，自己想谋锦衣卫指挥佥事时，也是这样揣着圣旨在府里转圈，最后被言官弹劾得灰头土脸。那时有张居正出面压着，如今...... 他摸了摸袖袋里太后塞给他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皮肤，却暖不了心里的寒意。
李侍郎，该查仓了。 周主事的声音像块冰，从廊下飘过来。老头手里拿着本厚厚的账册，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粮囤编号，按规矩，新官到任得先核实物数，免得日后出岔子。
李伟咬了咬牙，跟着周主事往粮仓走。穿过三道木栅栏门，潮湿的霉味越来越浓，混着陈米的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粮囤像座座圆顶山，整齐地排列在空场上，帆布罩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露出里面金黄的谷粒。
这里是甲字仓，存的是蓟镇的军粮。 周主事指着最前排的粮囤，账册翻得哗哗响，去年入库八万石，今年支用了三万，还剩五万，每囤都有封条。
李伟伸手摸了摸帆布，粗粝的布料磨得手心发疼。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京营管粮草，那时虽只是个千户，却能调动上千石军粮，哪像现在，连掀开粮囤封条都得周主事点头。
封条是锦衣卫的人贴的？ 他忽然问，目光落在封条上的朱砂印记上。那印记带着熟悉的虎头纹，是北镇抚司的标记。
周主事头也不抬：回侍郎，通州仓的军粮封条，历来由锦衣卫和户部共管。少了一粒米，都能查出是谁动的手脚。
这话像根刺扎进心里。李伟猛地停住脚步，看着粮囤间巡逻的卫兵 —— 那些人穿着五城兵马司的制服，腰间却别着锦衣卫的腰牌，明摆着是骆思恭派来监视的。他这才明白，皇帝哪是给了个闲职，分明是把他关进了镀金的笼子，连呼吸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
爹！陛下驾到！ 李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惊慌失措。
李伟心里咯噔一下，慌忙整理官袍迎出去。刚到衙门口，就看见朱翊钧穿着藏青色常服，正站在晒谷场的石碾旁，手里捏着把新收的小米，金黄的颗粒从指缝漏下来，像串断了线的珠子。
舅舅来得早。 朱翊钧笑着转过身，目光扫过李伟身后的周主事，又落在远处的粮囤上，看来已经熟悉仓场的事了？
臣... 臣正与周主事核实物数。 李伟躬身行礼，膝盖在石板上磕出闷响，不敢劳陛下牵挂。
朱翊钧没在意他的局促，伸手把小米撒回谷堆：这些粮食看着寻常，却是性命交关的东西。去年蓟镇大雪，就是靠通州仓的存粮救了急；江南水灾时，这仓里的米运过去，救活的灾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他走到最近的粮囤前，指尖拂过帆布上的尘土：舅舅可知，这仓里的每一粒米，都比漕运船上的金贵？漕运的粮食少了，还能补；这仓里的粮食要是出了岔子，边军要饿肚子，灾民要出乱子，朕这个皇帝，可就坐不稳了。
李伟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皇帝的话听着温和，字字却都带着分量 —— 这不光是在说粮食重要，更是在警告他：管好粮仓是本分，敢动歪心思就是动摇国本。
臣... 臣明白。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臣一定看好粮仓，一粒都不会少。
朱翊钧看着他发白的脸色，忽然笑了：舅舅有这话，朕就放心了。昨日让人从内库拨了些银子，给仓场的卫兵添了冬衣，舅舅要是觉得哪里还需添置，尽管跟朕说。
这话像块糖，却甜得发苦。李伟知道，皇帝给的好处越实在，盯得就越紧。他连忙躬身谢恩，眼角的余光瞥见周主事正拿着小本子记录，连皇帝说的每句话都记了下来，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对了， 朱翊钧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听说舅舅在淮安检修水闸时，查出工匠偷工减料？还自掏腰包补了缺口？
李伟一愣，随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 那点银子是他故意让人放出去的风声，本想在太后面前邀功，没承想竟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他硬着头皮道：都是臣该做的。
做得好。 朱翊钧点点头，语气郑重，这才是咱皇家的人该有的样子。不像有些人，总想着钻空子捞好处，最后把自己捞进了诏狱。
这话戳得李伟心口发疼。他知道皇帝说的是王杲，那个因漕运亏空被斩的远房表侄。去年抄家时，自己还偷偷藏了些赃银，此刻被皇帝的目光扫过，竟觉得怀里的玉佩都在发烫。
陛下说的是。 他低下头，不敢再看皇帝的眼睛。
朱翊钧没再多说，转身往仓外走。经过晒谷场时，他忽然停在石碾旁，拿起木槌轻轻敲了敲碾盘：这碾子有些松了，让工匠修修。别等春播时误了碾米。
臣这就去办。 李伟连忙应道。
看着皇帝的身影消失在仓门外，李伟才松了口气，腿肚子都有些发颤。周主事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的账册翻到新的一页，上面写着 今日陛下查仓，谕：军粮乃国本，不得有误。
李侍郎， 周主事合上账册，目光锐利如刀，咱们还是接着核粮吧？耽误了时辰，谁也担待不起。
李伟默默点头，跟着老头往粮仓深处走。阳光透过粮囤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张无形的网。他忽然觉得这仓场侍郎的位置，比锦衣卫的诏狱还让人窒息 —— 诏狱是明着的刑具，这闲职却是裹着棉花的刀子，让你动弹不得，还得笑着受着。
三日后，李伟在仓场的事迹就传遍了京城。有人说他 兢兢业业，每日亲查粮囤，也有人笑他 虎落平阳，被老吏拿捏。张四维在朝堂上提起时，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外戚终究是外戚，难成大器。
申时行却摇头：陛下这是高明。给了太后面子，又防了外戚干政，还让粮仓多了层保障，一举三得。
御书房里，朱翊钧看着骆思恭送来的密报。上面写着 李伟每日卯时查仓，未敢懈怠，旁边还附着李山在酒楼抱怨 仓场苦差 的记录。他拿起朱笔，在密报末尾批了个
字，笔尖的朱砂在纸上洇开，像滴无声的笑。
小李子端来新沏的碧螺春，看着案上的通州仓账册：陛下，这李伟倒是老实了。
老实？ 朱翊钧放下笔，目光落在窗外那盆芍药上，是不敢不老实。 他知道，李伟这种人，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不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迟早要闹出乱子。这仓场侍郎的闲职，就是最好的缰绳 —— 既让他有个体面，又勒得紧紧的，想蹦跶也蹦跶不起来。
春风穿过窗棂，带着通州仓的谷香。朱翊钧翻开张养蒙的漕运奏折，上面说 河道清淤已毕，可保三年无虞，字里行间透着踏实。他忽然觉得，这朝堂就像座大粮仓，有的人是金灿灿的谷粒，得好好收着；有的人是带壳的稗子，得筛出来晾着；还有的人是专吃粮食的耗子，就得用笼子关着。
李伟在仓场待了半月，渐渐摸清了门道。他发现这看似琐碎的差事，竟也藏着学问 —— 何时晾晒能防霉变，如何堆放便于清点，甚至连巡逻的路线都有讲究。有天夜里起了大风，他亲自带着卫兵加固粮囤帆布，忙到后半夜，看着那些稳稳当当的谷堆，心里竟生出些莫名的踏实。
爹，您还真打算在这待一辈子？ 李山看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忍不住问道。
李伟没说话，只是望着天边的启明星。远处的粮仓在晨光中泛着金黄，像座座沉默的山。他忽然想起皇帝说的 这粮食是边军的救命粮，想起那些被陈米害苦的士兵，心里那点不甘，竟慢慢淡了下去。
管好这些粮，比什么都强。 他淡淡道，转身拿起账册，往粮仓走去。晨光洒在他的侍郎官袍上，孔雀补子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竟比从前在京营时多了些沉稳。
御书房的朱批送到通州仓时，李伟正在核对新入库的秋粮。周主事念着 着李侍郎赏银百两，以励其功，他接过圣旨，指尖触到那熟悉的朱砂印记，忽然明白 —— 皇帝给的不是闲职，是份沉甸甸的信任。这信任里有约束，有敲打，却也藏着份不易察觉的期许。
春风拂过仓场，掀起层层金浪。李伟望着那些饱满的谷粒，忽然觉得这从三品的侍郎官袍，穿在身上也没那么难受了。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或许成不了权倾朝野的漕运总督，却能做个守好粮仓的侍郎，让边关的士兵吃饱饭，让受灾的百姓有粮吃 —— 这样的日子，未必就不如那些呼风唤雨的权臣活得踏实。
朱翊钧站在角楼上，望着通州仓的方向。那里的炊烟在暮色中袅袅升起，像根无形的线，连着紫禁城，也连着天下苍生。他知道，这场看似妥协的安排，终究是走对了 —— 让合适的人待在合适的位置，哪怕是个闲职，也能开出不一样的花。
御书房的灯亮了，朱翊钧翻开新的奏折。月光透过窗棂，照在 仓场侍郎李伟奏报秋粮入库事 的字样上，笔尖的朱砂落下，在纸上晕开一朵小小的花，红得沉静而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