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晨雾尚未散尽,檐角的铜铃还在风中轻颤,周显瘫跪的身影在金砖上投下歪斜的影子。百官的议论声像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拍打着殿柱,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面红耳赤,连徐阶那卷洒金联名信都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仿佛在为这场争论伴奏。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指尖早已停止敲击。他看着阶下争执不休的群臣,目光像浸了冰的井水,平静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三日前让骆思恭彻查的奏报此刻正压在御案的奏折底下 —— 苏州知府强征孩童纯属捏造,倒是周显收盐商贿赂的账册记得清清楚楚;江南织户确有破产,但多是因倭寇劫掠而非税银过重,其中三家还是徐阶门生的佃户,只因拖欠田租被收回织机。
“够了。”
年轻帝王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沸水中,瞬间压下所有喧嚣。周显的哭诉戛然而止,徐谦举着账册的手僵在半空,连殿外巡逻禁卫的脚步声都仿佛凝固了。
朱翊钧缓缓起身,明黄的龙袍在晨光中舒展,十二章纹里的山龙华虫仿佛活了过来,在衣料上流转生辉。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太和殿正中央的藻井,那里雕刻的盘龙正对着他,龙须在阴影里微微晃动。
“诸位说的弊端,朕也有所耳闻。” 他的声音顺着殿梁蔓延开,带着回音在每个人耳边盘旋,“火耗不均,丈量舞弊,官吏苛政…… 这些事,通政司的奏章堆了半尺高,朕没瞎,也没聋。”
周显的眼睛猛地亮了,膝盖在金砖上蹭出细碎的声响,似乎想再次叩首陈情。徐谦也挺直了佝偻的脊背,花白的胡须微微扬起,像看到了废除新政的希望。
“但,” 朱翊钧的话音陡然一转,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全场,“考成法推行十年,京察淘汰冗官三百余人,地方积案清减七成,官吏再不敢像从前那样尸位素餐,这是事实。”
他伸出手指,点向户部的方向:“一条鞭法将赋役合一,百姓纳一次税便可安心务农,不必再受里胥层层盘剥,去年江南税银比十年前增收两成,而百姓申诉却减少四成,这也是事实。”
申时行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他没想到皇帝竟对新政利弊如此清楚,连具体数字都信手拈来 —— 这些数据是他昨夜熬夜整理,今晨刚让通政司递上去的,显然陛下早已过目。
“新政有弊端,” 朱翊钧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洞彻世事的沉稳,“就像再好的良田也会长杂草。但因杂草而弃良田,因弊端而废新政,这不是治国之道,是因噎废食。”
他向前走了两步,龙靴踩在金砖上的声响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踏在反对者的心上。“朕的意思是:便民利国者,留;官吏舞弊者,查!”
这十个字掷地有声,在大殿里反复回荡。徐谦手里的账册 “啪” 地掉在地上,周显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具体如何施行,” 朱翊钧环视群臣,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朕意已决:一条鞭法继续推行,但陕西、山西、四川等偏远山区,交通不便,银钱难寻,可暂缓三年,仍以实物缴税,由地方官登记造册,不得私自折算。”
此言一出,站在西侧的陕西籍官员纷纷颔首。陕西巡抚昨日还递来奏折,说陕北百姓为缴银税,要翻山越岭走三日山路到县城兑换,常有被劫杀的事发生,如今陛下竟直接采纳了缓行之策,可见确有体恤民情之心。
“考成法保留,” 朱翊钧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新增‘百姓评议’指标。各县选出德高望重的耆老五人,每季度对县官的政绩打分,分‘优、中、差’三等,直接报送吏部,与考成法的硬指标各占五成。”
这下连一些中立官员都露出了赞许的神色。考成法虽严,却只看税收、垦荒等硬数据,难免有官吏为求政绩不顾百姓死活,新增百姓评议,恰能弥补这一缺陷。
“至于火耗,” 朱翊钧的目光落在户部主事李三才身上,“即日起,全国统一火耗为三厘,由官府统一熔铸银两,刻印标记,州县官不得私自加征。若有违者,轻则革职,重则抄家。”
李三才捧着账册的手微微颤抖,连忙躬身:“臣遵旨!” 他原本以为皇帝会斥责他小题大做,没想到竟直接下旨规范火耗,这比废除新政更能解决问题。
反对者们彻底愣住了。他们本想借着朝堂争论全盘废除新政,没想到皇帝只是做了几处微调 —— 既保留了新政的核心,又堵住了他们攻击的漏洞,这一手刚柔并济,让他们准备好的满腹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周显不甘心,挣扎着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新政弊病丛生,非微调可解!江南百姓……”
“周御史。” 朱翊钧打断他,目光冷得像腊月的冰,“你说江南百姓苦,朕已命骆思恭带锦衣卫去查。苏州知府是否强征孩童,织户破产究竟因何而起,三日内便有结果。若查实是官吏舞弊,朕绝不姑息;若是有人故意煽动,造谣生事……”
他没有说下去,但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在警告周显等人,不要再搬弄是非。
徐谦还想上前争辩,却被身边的同僚悄悄拉住。那同僚对着他摇了摇头,眼神里写着 “见好就收”—— 皇帝已做出让步,若再纠缠,恐怕会引火烧身。
朱翊钧看着阶下鸦雀无声的群臣,知道火候已到。他整理了一下龙袍的褶皱,声音陡然提高:“此事就这么定了,再议者,罚俸半年!”
“罚俸半年” 四个字像惊雷般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是新帝亲政以来第一次在朝堂上动真格,谁也不敢拿自己的俸禄冒险。
“退朝。”
朱翊钧转身走向后殿,龙袍的下摆扫过御案,将那卷江南士绅的联名信扫到地上。这一次,没人再敢去捡。
百官躬身相送,看着年轻帝王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才敢缓缓直起腰。周显瘫在地上,被同僚半扶半架地拖了出去,嘴里还喃喃着 “陛下三思”;徐谦捡起地上的账册,脸色灰败,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申时行站在原地,望着御案上那本摊开的《考成法》,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张居正生前总担心他走后新政不保,如今看来,这位年轻的皇帝不仅懂新政,更懂如何在复杂的朝堂中守护新政。
走出太和殿,阳光正好。吏部尚书王国光追上申时行,低声叹道:“陛下这手太高明了。既没让徐阶等人抓住把柄,又保住了张先生的心血,刚柔并济,比咱们这些老臣想得深远多了。”
申时行点点头,目光望向东方的日头。阳光穿过云层,在宫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此刻的大明 —— 虽有阴影,却已透出光明。
东宫暖阁里,朱翊钧正看着骆思恭送来的密报。周显与苏州盐商的往来书信、徐阶之子徐璠隐瞒田产的账册、还有那卷联名信上诸多签名者的偷税记录,都清清楚楚地列在上面。
“这些人,倒是会演戏。” 朱翊钧冷笑一声,将密报扔在案上,“周显收了五万两,就敢在朝堂上撒泼,当真是廉价。”
小李子端来刚沏好的雨前龙井,笑道:“万岁爷,这下他们该老实了吧?罚俸半年,足够让那些文官心疼的了。”
“老实?” 朱翊钧端起茶盏,吹散浮沫,“这群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骆思恭,” 他扬声道,“按密报上的名单,一个个查下去。周显受贿,徐璠瞒产,还有那些联名的乡绅,凡是有违法行为的,一个都别放过。”
骆思恭从阴影里走出,躬身应道:“属下遵旨。”
朱翊钧看着窗外抽芽的柳条,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知道,今日的裁决只是第一步。要让新政真正扎根,还需要清除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但他有耐心,也有手段 —— 刚柔并济,恩威并施,这才是帝王掌控朝堂的真谛。
远处的太和殿传来散朝的喧哗,朱翊钧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味清苦,却带着回甘,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 清除障碍的过程或许艰难,但他知道,前方等待大明的,将是一片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