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的争吵声像潮水般退去后，太和殿的金砖地还残留着争论的余温。朱翊钧坐在御座上，指尖摩挲着案上的三份卷宗，牛皮纸封面被手指磨得发亮，边角卷起细小的毛边。
“陛下，这是最后筛选出的名单。” 礼部尚书捧着鎏金托盘，上面铺着明黄缎子，托着三枚玉牌，每枚玉牌背面都刻着候选女子的家世 —— 锦衣卫百户之女刘氏，国子监助教之女王氏，吏部笔帖式之女陈氏。
朱翊钧拿起刻着 “刘氏” 的玉牌，指尖划过背面的 “锦衣卫百户刘忠” 字样。这刘忠是骆思恭的旧部，去年在江南查盐税时断了条腿，至今还拄着拐杖。他的女儿刘玉娥据说从小跟着父亲练过拳脚，上个月还把调戏民女的勋贵子弟揍得鼻青脸肿。
“这女子倒是泼辣。” 朱翊钧嘴角微扬，将玉牌放回托盘。
旁边的 “王氏” 玉牌上，刻着 “国子监助教王启年”。王启年是个老秀才，教出的学生遍布朝野，却一辈子没攀过任何权贵，去年还因为拒绝给张居正的侄子补课，被调到了国子监看库房。他的女儿王若薇据说能背《资治通鉴》，还写得一手好字。
最后一枚 “陈氏” 玉牌，背面的 “吏部笔帖式陈敬” 字样刻得极浅 —— 陈敬是吏部最底层的小吏，每天的差事就是誊抄文书，月俸不足两石米，却因字写得工整，被赵焕看中，推荐给了礼部。他的女儿陈月娥据说做得一手好点心，去年给李太后送的桂花糕，让太后念叨了半个月。
朱翊钧将三枚玉牌并排摆在案上，阳光透过殿角的窗棂，在玉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就这三个吧。”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礼部尚书张了张嘴，想说 “按祖制应选勋贵之女”，却被朱翊钧扫过来的眼神堵了回去。那眼神里没有怒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他想起去年被抄家的江南盐商 —— 陛下看似温和，下手却比谁都狠。
“臣…… 遵旨。” 礼部尚书躬身应道，捧着托盘的手微微发颤。他知道，这道旨意一旦传出去，整个京城的勋贵都会炸锅 —— 自洪武爷以来，皇后要么是将门之女，要么是勋贵之后，从没选过这么 “普通” 的人家。
朱翊钧没理会他的失态，只是拿起那枚 “刘氏” 玉牌，对着光细细看。玉质不算顶级，甚至能看到里面细小的棉絮，却透着股质朴的光。他想起张居正推荐的那张嫣肖像，画中女子佩戴的珍珠钗，颗颗圆润饱满，却像笼中鸟一样，没半点生气。
“告诉她们，三日后进宫谢恩。” 他将玉牌放回托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不用穿太华丽的衣服，家常些就好。”
小李子在旁边听得咋舌。陛下这是要闹哪样？选皇后跟选绣娘似的，还特意叮嘱 “家常些”？他偷偷瞥了眼御座上的少年天子，只见陛下正看着窗外的宫墙，嘴角噙着抹神秘的笑，像只偷吃到糖的狐狸。
消息传到慈宁宫时，李太后正在翻看着新送来的绣品。江南织造局进贡的云锦上，金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尾羽上的珍珠颗颗饱满，是她为未来皇后准备的嫁衣。听到 “选中的三位女子都是普通人家” 时，她手里的绣绷 “啪” 地掉在地上，丝线缠成一团乱麻。
“你说什么？” 李太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锦衣卫百户？国子监助教？吏部笔帖式？这些人…… 这些人连个爵位都没有，怎么能做皇后？”
来报信的嬷嬷吓得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陛下说…… 说她们家世简单，能安心打理后宫，不会惹是生非。”
“不会惹是生非？” 李太后气得发抖，指着窗外的方向，“那是皇后！是将来要母仪天下的！她的家族连朝堂都进不去，将来怎么辅佐钧儿？怎么制衡那些权臣？”
她想起自己当年入宫时，虽只是个宫女，却靠着父亲在锦衣卫的旧部才站稳脚跟。后宫从来不是只看美貌的地方，家世背景才是最坚实的后盾。钧儿选这么三个 “普通” 女子，是要把后宫变成清水衙门吗？
“备轿，去东宫。” 李太后猛地站起身，凤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绣绷，丝线被扯得更乱了。她必须去问问钧儿，这到底是怎么想的！
朱翊钧正在东宫看骆思恭送来的密报。刘玉娥揍勋贵子弟的事，被他添油加醋地写成了 “为民除害”；王若薇拒绝给张居正侄子补课的事，被记成了 “不附权贵”；陈月娥给太后送桂花糕的事，则被描成了 “孝感动天”。
“陛下，李太后驾到。” 小李子的声音带着惊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朱翊钧连忙将密报塞进袖袋，起身迎出去。李太后的凤轿刚停在宫门口，轿帘掀开的瞬间，他就看到母亲紧绷的脸，比腊月的寒冰还冷。
“儿臣参见母后。” 他故作乖巧地行礼，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母亲攥紧的拳头 ——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显然是动了真怒。
“别跟哀家来这套。” 李太后甩开他想搀扶的手，径直走进暖阁，指着案上的三枚玉牌，“你给哀家说清楚，选这三个女子做皇后，到底安的什么心？”
朱翊钧拿起 “刘氏” 玉牌，递到母亲面前，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天真：“母后您看，刘百户是骆思恭的人，忠心耿耿，他女儿肯定错不了；王助教是个老秀才，教出的女儿知书达理；陈笔帖式字写得好，女儿肯定也心灵手巧。”
“哀家问的不是这个！” 李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凤钗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哀家问的是她们的家世！没有显赫的家族撑腰，将来在后宫怎么立足？万一被权臣拿捏，岂不是要坏了大事？”
朱翊钧收起笑容，眼神突然变得深沉：“母后，正是因为她们家世普通，儿臣才选她们。” 他走到母亲面前，声音放低了些，“您想想，若是选了勋贵之女，将来外戚专权怎么办？若是选了大臣之女，像张先生推荐的张氏那样，后宫变成朝堂的延伸怎么办？”
李太后的动作顿住了。她想起了汉朝的吕氏，唐朝的武氏，那些外戚专权的往事，像根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先帝临终前曾说 “外戚是把双刃剑，用好了能助你，用不好能毁了你”，难道钧儿是……
“儿臣要的不是能制衡权臣的皇后，是能守住后宫的人。”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后宫清净了，朝堂才能安稳。这些女子家世简单，没那么多心思，正好能安心打理六宫，让儿臣没有后顾之忧。”
他顿了顿，拿起那枚 “王氏” 玉牌，指尖抚过上面的刻字：“王助教一辈子没攀过权贵，他女儿肯定也不懂那些结党营私的伎俩；陈笔帖式只是个小吏，想攀附都没门路；刘百户虽是锦衣卫，却断了腿，早就不管朝堂的事了。”
李太后看着儿子认真的脸，心里的怒气渐渐消了。她不得不承认，钧儿说得有道理。这些年朝堂上的风波，多半是后宫和前朝勾结引起的。若是皇后家世简单，确实能少很多麻烦。
“可…… 可她们毕竟太普通了。” 李太后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担忧，“将来祭祀天地，会见外使，会不会被人笑话？”
“谁会笑话？” 朱翊钧笑了，拿起那枚 “陈氏” 玉牌，在手里掂了掂，“谁敢笑话？她们是朕选的皇后，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是大明的国母！谁敢不敬，就是对朕不敬，对大明不敬！”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李太后看着他眼底的锋芒，突然觉得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她护在羽翼下的小太子，而是个懂得权衡利弊、掌控全局的帝王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 李太后叹了口气，接过朱翊钧递来的玉牌，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玉质，突然觉得很安心，“选日子吧，早点把婚事办了，哀家也能放心些。”
朱翊钧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却装作乖巧的样子：“全听母后的。”
送走李太后，朱翊钧回到暖阁，拿起骆思恭的密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没告诉母亲的是，这三个女子的父亲，都曾被张居正的新政打压过 —— 刘百户断腿，是因为查盐税时得罪了张居正的表侄；王助教被调去看库房，是因为拒绝给张居正的侄子补课；陈笔帖式至今还是个小吏，是因为不肯在考成法上做手脚。
这些人家势单薄，绝不可能与张居正勾结，更不会成为外戚干政的隐患。他们只会感激皇恩，忠心耿耿地为他效力。
“小李子，” 他对着门外喊，“传朕的旨意，让钦天监选个吉日，三个月后大婚。”
“三个月？” 小李子愣了愣，“会不会太急了？按规矩，选妃到大婚，至少要半年。”
“就三个月。”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等不及了。”
他要尽快把后宫的事定下来，好腾出手来处理朝堂上的烂摊子。张居正的势力还没彻底清除，冯保又在暗地里蠢蠢欲动，他必须抓紧时间，巩固自己的权力。
消息传到张府时，张居正正在核校漕运的账册。江南漕粮又亏空了八千石，书吏在旁边批注 “冯公公的人监守自盗”，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他将账册摔在案上，拿起茶杯想喝口茶，却听到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大人，宫里…… 宫里传来消息，陛下选了三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做皇后！” 管家的声音带着惊慌，手里的茶盘都差点打翻。
张居正捏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青瓷杯在他掌心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背上，烫出一片红痕，他却浑然不觉。“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那三个女子…… 家世如何？”
“一个是锦衣卫百户的女儿，一个是国子监助教的女儿，还有一个是吏部笔帖式的女儿……” 管家的声音越来越低，“都…… 都不是什么显赫人家。”
“都不是……” 张居正喃喃自语，突然发出一阵狂笑，笑声里带着绝望和愤怒。他精心挑选的侄女，他费尽心机的布局，竟然输给了三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女子！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 “好” 字，猛地将手里的茶杯碎片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混着茶渍和血迹，像幅丑陋的抽象画。
“大人！” 管家吓得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他从没见过大人发这么大的火，连当年被徐阶打压时，都没如此失态过。
张居正指着门口，声音里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滚！给我滚出去！”
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张居正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的狼藉，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想起自己刚入仕时的意气风发，想起推行新政时的雷厉风行，想起 “夺情” 时的孤注一掷…… 可现在，他连选妃这么点事，都插不上手了。
权力的大厦正在崩塌，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朱翊钧得知张居正摔碎茶杯的消息时，正在和骆思恭商量大婚的细节。刘玉娥的父亲刘忠被封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虽然只是个虚职，却能让他在锦衣卫里站稳脚跟；王若薇的父亲王启年被调回翰林院，负责修撰《世宗实录》；陈月娥的父亲陈敬则被提拔为吏部主事，总算摆脱了笔帖式的苦差事。
“陛下，张首辅怕是气坏了。” 骆思恭的声音里带着幸灾乐祸，“听说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饭都不吃了。”
朱翊钧拿起一份奏折，上面是张居正请求 “丁忧” 的奏疏。字迹潦草，笔画扭曲，显然是气得手都在发抖。“他气的不是选妃，是自己的权力旁落。” 朱翊钧冷笑一声，将奏疏扔在案上，“告诉礼部，驳回他的奏疏，让他安心办公。”
他要让张居正看着，看着他选的普通女子入主中宫，看着他一步步巩固权力，看着他亲手推行的新政，被自己一点点修改。
骆思恭躬身领命，心里却打了个寒颤。陛下这是要把张首辅往死里逼啊 —— 既不让他丁忧，又处处打压他的势力，这比直接罢官还难受。
三个月后，大婚如期举行。刘玉娥穿着李太后亲自挑选的凤袍，虽然有些拘谨，却挺直着脊梁，像株迎着阳光的向日葵；王若薇捧着《女诫》，眼神平静，嘴角带着温和的笑；陈月娥则偷偷给朱翊钧塞了块桂花糕，笑得像个偷吃糖的孩子。
朱翊钧看着这三个普通的女子，心里突然觉得很踏实。她们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复杂的背景，却有着最纯粹的眼神和最真诚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选对了。
婚礼的鼓乐声在紫禁城回荡，朱翊钧牵着三位新娘的手，一步步走上太和殿的丹墀。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像幅温暖的画。
而张府的书房里，张居正正对着父亲的灵位发呆。窗外传来婚礼的乐声，刺耳得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拿起那份被驳回的 “丁忧” 奏疏，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或许，他真的该离开了。
朱翊钧站在太和殿上，望着万里晴空，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后宫安稳了，朝堂上的障碍也在一点点清除，属于他的时代，终于要来了。
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有很多挑战。但他不怕。因为他有最坚实的后盾，有最忠心的臣子，还有这三位普通却真诚的新娘，在背后默默支持着他。
属于万历的时代，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