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碎雨，敲得御花园的琉璃瓦噼啪作响。朱翊钧踩着湿漉漉的青石路，一路小跑着冲向那架紫藤秋千。明黄色的常服下摆扫过沾满水珠的秋菊，惊起几片颤巍巍的花瓣。
“万岁爷慢些！” 小李子拎着披风在后头追，靴底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这风凉，仔细着凉！”
朱翊钧已经抓住了秋千绳，紫藤的老藤被雨水浸得发黑，却依旧遒劲有力。他脚尖一点地，秋千便荡了起来，带起的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又凉又痒。“怕什么？朕是真龙天子，哪那么容易生病？”
他笑得张扬，露出两颗小虎牙。连日来应付朝堂的紧绷神经，在这高低起落间渐渐松弛。秋千越荡越高，几乎要碰到廊下的彩绘横梁，他能看见远处宫墙的飞檐，在铅灰色的云层下划出凌厉的弧线。
“够了够了！” 小李子吓得脸都白了，死死拽住秋千的绳索，“再荡要出事了！”
朱翊钧这才收了力，任由秋千慢慢停下。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鼻尖冻得通红。“扫兴。” 他嘟囔着跳下秋千，刚想再说些什么，喉咙里却突然涌上一阵痒意，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哎哟！” 小李子连忙把披风裹在他身上，“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快回屋吧，仔细让太后知道了又要担心！”
朱翊钧咳得说不出话，只能任由小李子半扶半搀着往毓庆宫走。风穿过夹道的松柏，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果然，当天夜里，朱翊钧就发起了高烧。
“烫得厉害！快去请太医！” 李太后赶到毓庆宫时，朱翊钧正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呼吸粗重，嘴里还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她一把推开围在床边的宫女，亲自用手背贴上儿子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心都揪紧了。
“母后…… 冷……” 朱翊钧迷迷糊糊地抓住李太后的手，那只小手烫得像块烙铁。
“不冷不冷，母后在呢。” 李太后连忙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紧紧握住他的手。她平日里端庄自持，此刻却乱了方寸，眼眶通红，声音都带着颤音。
太医很快就来了，诊脉、开方、施针，忙得团团转。李太后守在一旁，连口茶都顾不上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朱翊钧，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点动静。
直到后半夜，朱翊钧的烧才渐渐退了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李太后这才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离开，就在床边的软榻上和衣躺下，时刻留意着儿子的情况。
天快亮时，朱翊钧翻了个身，似乎睡得不安稳。李太后连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给他掖掖被角。就在这时，她的手无意间碰到了枕头底下，似乎有个硬硬的东西。
她心里一动，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抽了出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一看，竟是一本线装书，封面上用隶书题着两个字 ——《权书》。
李太后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认得这本书。这是宋代苏洵所着的兵书，里面讲的全是权谋策略、行军布阵，甚至还有不少关于如何驾驭臣下、制衡权力的内容。她曾在张居正的书房里见过，当时只扫了一眼就觉得心惊 —— 这样的书，岂是年幼的天子该看的？
“你看的这是什么？！” 李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失望。她猛地将书摔在地上，硬壳封面撞击地面，发出 “啪” 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朱翊钧被这声响惊醒，还带着病后的懵懂。他揉了揉眼睛，看到李太后怒容满面地站在床边，地上还躺着他昨晚没来得及收好的《权书》，顿时明白了过来。
“母后……” 他刚想解释，就被李太后厉声打断。
“天子当学仁义道德，学这些阴谋诡计做什么？” 李太后的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地上的书，气得浑身发抖，“你父皇当年读的是《论语》《孟子》，学的是爱民如子、宽厚待人！你倒好，小小年纪就看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东西，将来想做个什么样的皇帝？！”
朱翊钧被母亲的气势吓得缩了缩脖子，却还是忍不住辩解：“母后，这不是阴谋诡计，这是……”
“不是？” 李太后冷笑一声，弯腰捡起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字念道，“‘术者，藏之于胸，用于当世，可不慎哉’—— 这不是教你耍手段是什么？你以为哀家不知道你最近在朝堂上的那些小动作？拒绝张家的婚事，敲打冯保，现在又偷偷看这种书，你才多大？心思就这么重？”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又红了：“哀家知道你是皇帝，将来要掌管天下。可皇帝首先要学的是仁心，是如何让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怎么算计这个、提防那个！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变成一个多疑猜忌、冷酷无情的君主！”
朱翊钧躺在床上，看着母亲因为愤怒和失望而扭曲的脸，心里又委屈又不服气。他知道母亲是为他好，可母亲根本不懂他的处境。朝堂上的波谲云诡，大臣们的各怀心思，不是靠一本《论语》就能应付的。张居正的权势、冯保的野心、边军的困境、国库的空虚…… 哪一样不需要他用点心计去平衡、去解决？
“母后，儿臣不是想耍手段。”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异常坚定，“儿臣是想学好本事，将来能做个合格的皇帝，能守住这大明的江山，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这些，光靠仁义道德是不够的。”
“不够？” 李太后气得把书扔回地上，“那你告诉哀家，什么才够？是像秦始皇那样焚书坑儒，还是像汉武帝那样穷兵黩武？那些玩弄权术的君主，哪个有好下场？”
“儿臣不是要学他们！” 朱翊钧也急了，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为身体虚弱，刚起身就一阵头晕，又跌回床上，“儿臣是想…… 是想既要有仁心，也要有手段。就像先生说的，‘刚柔并济，恩威并施’，这样才能让大臣信服，让天下安定。”
“张居正教你的？” 李太后的脸色更加难看，“我就知道，他天天在你耳边念叨这些，把你教坏了！”
“不关先生的事！” 朱翊钧急忙说道，“是儿臣自己想明白的。先生教儿臣‘开源节流’，教儿臣‘亲贤臣远小人’，也教儿臣‘治大国如烹小鲜’，这些儿臣都记在心里。可儿臣也知道，光有这些还不够。就像这次和蒙古互市，要是儿臣只讲仁义，答应他们所有条件，那损失的就是大明的利益，受苦的就是边军的将士！”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儿臣看《权书》，不是想学怎么害人，是想学怎么保护自己，保护大明。儿臣不想做一个被大臣牵着鼻子走的皇帝，更不想做一个让百姓失望的皇帝。”
李太后愣住了。她看着儿子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的眼神，听着他条理清晰的辩解，心里的愤怒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她从未想过，这个才十岁的孩子，心里竟然装着这么多事，有着这么深的思考。
是啊，他是皇帝，不是普通的孩子。他要面对的，是波谲云诡的朝堂，是虎视眈眈的外敌，是千疮百孔的江山。或许，她确实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仁义道德固然重要，可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没有一点手段和心机，又怎么能行得通？
可她还是担心。担心儿子年纪太小，学这些东西会误入歧途；担心他心思太重，会失去少年人的纯真；担心他将来变得冷酷无情，忘了 “仁” 字的真谛。
“钧儿……” 李太后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母后知道你不容易，也知道你想做好这个皇帝。可这些书…… 太深沉，太冰冷，不适合你这个年纪看。”
她走到床边，重新握住朱翊钧的手，这一次，她的动作温柔了许多：“等你再长大些，心智成熟了，再看也不迟。现在，你还是应该多学学《论语》《孟子》，学学怎么做人，怎么爱人。一个皇帝，要是没有仁心，就算手段再高明，也得不到百姓的真心拥戴。”
朱翊钧看着母亲眼中的担忧和期盼，心里的委屈渐渐散去。他知道母亲是真心为他好，只是两人站的角度不同。
“儿臣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轻声说道，“以后不会再偷偷看这些书了。请母后放心，儿臣不会忘了‘仁’字的。”
李太后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已经完全降下来了。“好了，你刚退烧，还得好好休息。” 她把地上的《权书》捡起来，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这本书，母后先替你收着，等你什么时候真正明白了‘仁’与‘术’的关系，再还给你。”
“嗯。” 朱翊钧乖巧地应了一声，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李太后给他掖好被角，看着儿子苍白却安详的睡颜，心里百感交集。她知道，儿子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再也不是那个会乖乖听她话的小娃娃了。未来的路，他要自己走，未来的挑战，他要自己面对。
她能做的，或许只有在他身后，默默地支持他，提醒他，不让他走得太远，忘了初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进屋里，落在朱翊钧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李太后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这缕阳光，心里默默祈祷着：愿我的钧儿，能成为一个既有仁心，又有手段的好皇帝，愿大明的江山，能在他的手中，重焕生机。
而睡梦中的朱翊钧，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或许，他梦到了边军将士骑着强壮的战马，在草原上驰骋；或许，他梦到了百姓们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或许，他梦到了自己真正掌控了这万里江山，成为了一个让后人敬仰的明君。
不管怎样，属于他的路，才刚刚开始。而这条路上的风雨和阳光，都将成为他成长的养分，让他在这深宫之中，在这权谋之间，慢慢摸索出属于自己的帝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