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未褪尽时,京营校场的尘土就已被马蹄踏得飞扬。朱翊钧披着件石青色的披风,站在观礼台的阴影里,看着校场中央那两排截然不同的马。东边的二十匹蒙古马刚从张家口互市换回,鬃毛上还沾着塞北的草屑;西边的二十匹是边军常用的战马,刚从宣府调回,马蹄上的冻疮还结着痂。
“万岁爷,都备妥了。” 骆思恭一身劲装,手里牵着匹通体乌黑的蒙古马,马鼻里喷出的白气在晨光中凝成雾,“这匹是俺答汗特意挑选的‘踏雪乌骓’,据说能日行千里。”
朱翊钧没说话,只是走下观礼台。他的靴子踩在带露的草地上,沾了些湿漉漉的凉意。走到蒙古马跟前时,那匹 “踏雪乌骓” 突然扬起前蹄,发出一声洪亮的嘶鸣,吓得旁边的小太监尖叫起来。
“别怕。” 朱翊钧伸手,轻轻抚过马颈的鬃毛。蒙古马的毛又密又软,像黑色的绸缎,皮下的肌肉结实得像石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比了比马背的高度,刚好到自己的胸口 —— 五尺有余,比宫里的御马还要高出半尺。
“跑一圈看看。” 他后退两步,对牵马的骑士道。
骑士翻身上马,缰绳一扬,“踏雪乌骓” 像道黑色的闪电,沿着校场的跑道疾驰起来。四蹄翻飞,几乎看不到残影,鬃毛和尾巴在风中张开,像面展开的黑旗。跑到终点时,它猛地人立而起,嘶鸣声响彻整个校场,眼里的野性几乎要溢出来。
“好马!” 观礼台上的将领们忍不住喝彩,连一直紧绷着脸的兵部尚书方逢时,也微微点了点头。
朱翊钧的目光却转向了西边的边军战马。那些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有的腿还瘸着,最瘦的一匹,肋骨清晰得像串算盘珠。他走到最前面那匹黄骠马跟前,这是宣府总兵常骑的战马,去年在抵御俺答汗时立过功。
“也跑一圈。” 朱翊钧轻声道。
牵马的老兵犹豫了一下,还是翻了上去。黄骠马慢吞吞地迈开蹄子,跑起来摇摇晃晃,像个醉汉。才跑了半圈,就开始大口喘气,白沫从嘴角流下来,滴在尘土里。跑到终点时,它差点跪倒在地,浑身都在发抖。
校场里瞬间安静下来,连风都仿佛停了。刚才喝彩的将领们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 —— 同样是马,差距竟如此悬殊。
“这就是差距。” 朱翊钧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他的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稚气,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沉重,“蒙古人骑着这样的马,我们骑着那样的马,去年宣府之役,我们能杀他们五千,已是侥幸。”
骆思恭在一旁低声道:“太仆寺的马监早就该整顿了。这些年,太仆寺卿换了三任,没一个懂马的,只会克扣马料,中饱私囊。边军的战马,一年能领到的草料还不够 civilian 家养的驴子吃,能不瘦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臣查过,去年太仆寺报上来的‘死马’有三千匹,其中至少一半是被他们偷偷卖掉了,马皮马骨都换成了银子,进了自己的腰包。”
朱翊钧的指尖在黄骠马的瘦背上划过,能清晰地摸到突出的脊梁骨,像串冰冷的骨头。“卖掉的马,都换成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 骆思恭冷笑,“江南的丝绸,景德镇的瓷器,还有送给冯公公的那对玉狮子。”
朱翊钧没再说话,只是从袖中摸出个小本子 —— 这是他模仿张居正的考成法,专门用来记要事的。他拔下笔帽,在本子上写下:“改良马政:1. 选蒙古种马,与边军母马杂交;2. 彻查太仆寺贪腐,更换马监官员。”
字迹比以前工整了许多,笔锋也带着股狠劲,像是要把纸戳穿。
“这蒙古马,性子烈,边军未必能驾驭。” 方逢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 “踏雪乌骓”,眼神复杂,“而且,杂交改良,非一日之功,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远水也得引。” 朱翊钧合上本子,放回袖中,“总不能一直用这样的瘦马去对抗蒙古的铁骑。至于驾驭,让戚继光的蓟镇新军先练着,他们连矿工都能练成精兵,还驯不了几匹马?”
他走到 “踏雪乌骓” 跟前,骑士刚要下马,被他拦住了:“再跑一次,这次,让边军的马跟着。”
骑士愣了愣,随即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重新上马,缰绳一抖,“踏雪乌骓” 再次疾驰起来。那匹黄骠马被牵着跟在后面,刚开始还想跟上,可没跑几步就被远远甩开,最后干脆停在原地,不停地刨着蹄子,像是在害怕。
“看到了吗?” 朱翊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这就是我们和蒙古的差距,不仅是马,更是士气,是国力。”
他转身往观礼台走去,披风在身后扬起,像只展开翅膀的鹰:“传旨,让太仆寺卿立刻滚到京营来,朕倒要问问他,这些年的马料银子,都花到哪里去了!”
“陛下息怒!” 方逢时连忙跟上,“太仆寺卿是张首辅的门生,若是贸然……”
“张首辅的门生?” 朱翊钧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难道张首辅教他的,就是克扣军饷、倒卖战马?”
方逢时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低下头。
朱翊钧没再理他,继续往前走。他知道,太仆寺的贪腐只是冰山一角。这些年,边军的战马质量越来越差,不仅是因为马料不足,还因为育种荒废。蒙古人每年都会挑选最好的种马进行交配,而大明的太仆寺,连基本的血统记录都做得一塌糊涂,好马坏马混在一起,生出来的自然是劣马。
“骆思恭,” 朱翊钧突然说,“你去趟张家口,告诉互市的官员,接下来的交易,优先换蒙古的种马,尤其是公马,价钱可以再高些。”
“臣遵旨。” 骆思恭躬身道。
“还有,” 朱翊钧补充道,“让戚继光派些懂马的老兵去张家口,仔细挑选,不能让蒙古人用劣马充好马。告诉他们,每换回来一匹好种马,朕赏他们十两银子。”
“臣明白!” 骆思恭的眼睛亮了起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了银子的激励,那些老兵肯定会把好关。
朱翊钧重新站上观礼台,看着那些蒙古马。它们正在阳光下悠闲地甩着尾巴,啃着地上的嫩草,偶尔抬起头嘶鸣一声,充满了活力。他知道,互市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用丝绸和铁锅换回来的,不仅仅是这些战马,更是改进马政的机会,是缩小差距的希望。
“陛下,太仆寺卿周显来了。” 小李子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脸上满是紧张。
朱翊钧往下一看,只见一个穿着五品官袍的胖子,正跌跌撞撞地往观礼台跑来,跑得太急,帽子都掉了,露出光秃秃的脑袋。
“让他上来。” 朱翊钧的声音冷得像冰。
周显跑到观礼台,“噗通” 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臣…… 臣周显,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大人,” 朱翊钧看着他,语气平静,“朕问你,边军的战马,为何瘦成这样?太仆寺每年的马料银子,都用在哪里了?”
周显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臣…… 臣…… 马料…… 都…… 都按时发放了……”
“按时发放?” 朱翊钧冷笑一声,指着那匹黄骠马,“那匹马可在宣府立过功,你看看它现在的样子,像是吃过饱饭的吗?”
他从袖中掏出那个小本子,扔在周显面前:“朕这里有份账,去年太仆寺共领马料银子五十万两,可边军报上来的马料短缺,至少需要三十万两才能补足。剩下的二十万两,你给朕说说,去哪里了?”
周显看着那个小本子,吓得魂飞魄散,“哇” 地一声哭了出来:“陛下饶命!臣…… 臣也是没办法啊!那些银子…… 一部分给…… 给张首辅送礼了,一部分…… 一部分被冯公公借去了…… 臣自己…… 没敢多拿啊!”
这番话像颗炸雷,在观礼台上炸开。方逢时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想到周显竟然会把张居正和冯保都供出来。
朱翊钧的脸色却平静得可怕。他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直接,这么丑陋。
“张首辅和冯公公知道你倒卖战马吗?” 朱翊钧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不…… 不知道!” 周显连忙摆手,“那些都是臣自己做的,和他们无关!求陛下饶命啊!”
朱翊钧没再问下去。他知道,再问下去,只会牵扯出更多的人,把朝堂搅得更乱。现在还不是时候。
“骆思恭,” 朱翊钧的目光转向骆思恭,“把周显押下去,关进锦衣卫大牢,彻查他的贪腐案,所有牵涉到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臣遵旨!” 骆思恭躬身领旨,示意手下上前押人。
周显还在哭喊着求饶,可很快就被堵住了嘴,拖了下去。
观礼台上只剩下朱翊钧和方逢时。风吹过,带着些凉意。
“陛下,” 方逢时小心翼翼地说,“周显的案子,要不要…… 知会张首辅一声?”
“不必了。” 朱翊钧看着校场里的蒙古马,“等查清楚了,自然会有人知道。”
他知道,张居正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周显是他的门生,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坐视不理。但朱翊钧不在乎。他要的,就是借这个案子,敲山震虎,让那些敢克扣军饷、倒卖军需的人知道,他这个皇帝,不是好糊弄的。
“方尚书,” 朱翊钧转过身,看着方逢时,“整顿马政的事,就交给你了。选种马、查贪腐、换战马,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朕,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方逢时愣了愣,随即激动得满脸通红:“臣…… 臣遵旨!谢陛下信任!”
他没想到,陛下竟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自己。这不仅是信任,更是对他主战派立场的一种认可。
朱翊钧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观礼台。阳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整顿马政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边防、赋税、吏治…… 每一件都不容易。
但他有信心。看着那些蒙古马,他仿佛看到了大明战马未来的样子,看到了边军骑着高大的战马,在草原上驰骋的场景。
互市不是目的,目的是借这个机会,把大明的战马质量提上去,把边防巩固起来。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成祖爷那样,“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朱翊钧走出京营,坐上銮驾。小李子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现在回毓庆宫吗?”
“不,” 朱翊钧摇摇头,“去内阁,找张首辅。”
他要和张居正好好谈谈。关于马政,关于贪腐,关于大明的未来。他知道,这不会是一场愉快的谈话,但为了大明,为了那些在边境流血牺牲的士兵,他必须去。
銮驾缓缓驶离京营,朱翊钧掀起轿帘,回头望了一眼。那些蒙古马还在阳光下悠闲地吃草,而那匹黄骠马,则被牵到了角落里,孤独地站着。
差距确实很大,但他有信心,一点点缩小,直到有一天,大明的战马,能比蒙古的更加强壮,更加勇猛。
这一天,或许很远,但他会一直等下去,一直努力下去。因为他是大明的皇帝,是这天下百姓的君主,他肩负着这份责任,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