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在宫墙上凝结成霜,晨光漫过角楼时,朱翊钧正坐在毓庆宫的镜前,任由冯保的梳子穿过他的发间。象牙梳齿划过头皮,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这是冯保伺候他梳头时的惯常手法,二十年来从未变过。
“冯伴伴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朱翊钧的声音透过镜面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镜中的冯保鬓角又添了些白发,脂粉也掩不住眼角的皱纹 —— 自冯邦宁被斩后,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冯保的梳子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声音里带着惯有的谄媚:“能伺候万岁爷,是老奴的福分。” 他的目光在镜中与朱翊钧相遇,飞快地移开,落在那截露出的脖颈上。那里的皮肤白皙细腻,像上好的羊脂玉,可冯保总觉得,这层温润之下,藏着比寒冰更冷的东西。
朱翊钧看着镜中冯保闪烁的眼神,指尖在膝上的箭囊上轻轻敲击。那箭囊里插着三支白羽箭,是骆思恭昨日新送来的,箭杆上还带着淡淡的松木香。
“说起来,” 朱翊钧突然开口,像是想起什么趣事,“骆思恭那厮,箭法倒是越发准了,昨日竟射中了百步外的铜钱孔。”
冯保的梳子再次顿住,这次的停顿比刚才长了些:“哦?那骆百户倒是好本事。” 他的语气平淡,手指却下意识地收紧,将象牙梳捏得发白。
“本事是有,就是脾气太硬。” 朱翊钧微微侧头,避开梳子,语气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抱怨,“昨天练箭时,不过是让他教侍卫们几个动作,他倒好,跟张武吵了起来,说什么‘土鸡瓦狗不配握弓’,气得张武差点拔剑。”
他说的张武,正是那十二名东宫侍卫中,冯保的远房表侄。
冯保的眼睛亮了亮,像嗅到血腥味的狼。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梳头,声音却多了几分试探:“竟有这事?骆百户也太不懂规矩了,侍卫们好歹是东宫的人。”
“谁说不是呢。” 朱翊钧对着镜子撇撇嘴,仿佛真的在生气,“朕说了他两句,他还梗着脖子不服气,说什么‘军容不整何以护驾’。冯伴伴你说,这是不是犟驴脾气?”
冯保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骆思恭自从来了东宫,就像根扎在肉里的刺 —— 对皇帝忠心耿耿,又武艺高强,还查了侍卫们的底细,若不是皇帝护着,他早想把这颗钉子拔了。现在好了,这犟驴自己犯了错,还得罪了张武,正好给了他下手的由头。
“万岁爷息怒。” 冯保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年轻人气盛,不懂事也是有的。不过东宫侍卫毕竟关乎陛下安危,若是人心涣散可不好。” 他话锋一转,露出一副为皇帝着想的模样,“依老奴看,不如把骆百户调去别处当差,既磨磨他的性子,也免得侍卫们心里不自在。”
朱翊钧看着镜中冯保眼底的算计,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调去哪好呢?” 朱翊钧故作沉吟,指尖在箭囊上轻轻一点,“总不能离得太远。”
“神武门怎么样?” 冯保立刻接话,仿佛早就想好了,“那里是宫门要地,需要得力的人手看守。骆百户武艺高强,去那里再合适不过。”
神武门?朱翊钧在心里冷笑。那是冯保的人掌管的宫门,把骆思恭调去那里,明摆着是想就近监视,找机会拿捏。可惜,冯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也好。” 朱翊钧对着镜子露出笑容,仿佛很满意这个安排,“就依冯伴伴的意思。让骆思恭去守神武门,也让他知道,守宫门和守东宫一样重要。”
冯保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连忙躬身:“万岁爷圣明。” 他心里暗自得意,看来这小皇帝终究还是个孩子,几句好话就哄得他团团转。等骆思恭去了神武门,还不是任由他搓圆捏扁?
三日后,调令果然下来了。骆思恭接到旨意时,正在给朱翊钧演示新的箭法,闻言手中的弓 “啪” 地掉在地上,玄色的飞鱼服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陛下……” 骆思恭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错愕,“臣…… 臣做错了什么?”
朱翊钧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那道疤痕在晨光中格外清晰。他知道骆思恭在想什么 —— 从东宫侍卫长调到宫门守将,这明摆着是贬斥。
“守宫门不是错事。” 朱翊钧捡起地上的弓,塞进他手里,语气平淡,“神武门是皇城咽喉,比东宫更需要得力的人。”
骆思恭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叩首:“臣…… 遵旨。” 他起身时,眼圈微微发红,不是委屈,是不甘 —— 他还没查清那个可能是死士的侍卫,还没帮陛下清理干净东宫的眼线。
朱翊钧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玄色的披风在风中展开,像一只折翼的鹰。廊下的侍卫们投来幸灾乐祸的目光,尤其是那个络腮胡的张武,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万岁爷,您真让骆百户去守神武门啊?” 小李子凑过来,声音里满是不解,“那不是冯公公的地盘吗?骆百户去了,还不得被欺负死?”
朱翊钧没说话,只是拿起一支白羽箭,搭在弓上。箭矢 “嗖” 地射出,正中百步外的靶心,箭尾的白羽在风中簌簌作响。
“有时候,离开漩涡中心,才能看得更清楚。” 朱翊钧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箭羽,“神武门…… 可比东宫热闹多了。”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丝绒,将紫禁城裹得严严实实。神武门的灯笼在风中点摇晃,骆思恭穿着甲胄,站在城门下,望着宫墙内的方向,心里像压着块石头。
“百户大人,夜深了,进岗亭歇歇吧。” 旁边的老禁军劝道,他是这里的老人,知道这位新调来的锦衣卫百户怕是得罪了上头。
骆思恭摇摇头,刚要说话,就见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地从宫墙阴影里钻出来,对着他低声道:“骆百户,陛下召您去毓庆宫。”
骆思恭一愣:“深夜?”
“是,陛下特意吩咐,让您从侧门进来。” 小太监的声音压得很低,“快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骆思恭的心猛地一跳,来不及细想,立刻跟小太监往毓庆宫的方向走。夜色中的宫墙像沉默的巨兽,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陌里回荡。
毓庆宫的暖阁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将朱翊钧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他正趴在一张巨大的宫地图上,手里拿着支红笔,在神武门的位置圈了个圈。
“陛下。” 骆思恭躬身行礼,甲胄碰撞发出轻响。
朱翊钧抬起头,脸上带着笑意,全然没有白日里的疏离:“来了?快坐。” 他指了指地图上的神武门,“知道朕为什么调你去那吗?”
骆思恭看着地图,摇了摇头。
“你看这宫城,像不像个棋盘?” 朱翊钧用红笔在地图上划过,“乾清宫是天元,三大殿是中宫,而神武门,就是这棋盘的咽喉。” 他的笔尖重重点在神武门的位置,“从这里进出的,有朝臣,有太监,有侍卫,甚至还有…… 冯保的心腹。”
骆思恭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他终于明白了 —— 守宫门,不是贬斥,是委以重任!从神武门的人流里,能更容易地揪出冯保的眼线,甚至能摸到冯保与宫外联系的脉络!
“臣…… 臣明白了!” 骆思恭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膝盖一软就想跪下,却被朱翊钧扶住。
“起来吧。” 朱翊钧的手心带着少年人的温热,“在东宫,你是朕的骑射师傅;在神武门,你就是朕的眼睛。那里比东宫更重要,也更危险,你在那里,朕才放心。”
骆思恭的眼圈红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他只能重重地点头,将这份信任和托付牢牢刻在心里。
朱翊钧转身从书案下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巴掌大的令牌,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龙纹,边缘镶嵌着银丝。“这是朕的龙纹令牌。” 他将令牌放在骆思恭手心,令牌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凭这个,夜里可以随时来见朕,任何人不得阻拦。”
骆思恭握紧令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枚令牌,不仅是出入宫禁的凭证,更是皇帝毫无保留的信任。
“臣…… 臣定不辱使命!” 骆思恭的声音带着哽咽,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若有负陛下,愿受万箭穿心之刑!”
朱翊钧看着他伏在地上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里,能有这样一个可以托付后背的人,何其幸也。
“去吧。” 朱翊钧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神武门的灯笼,还等着你去点亮。”
骆思恭再次叩首,然后起身,握紧令牌,转身离去。他的脚步比来时坚定了许多,玄色的披风在夜色中划出利落的弧线,像一只重新展翅的鹰。
暖阁里,朱翊钧重新趴在宫地图上,指尖在神武门周围画了个圈。冯保以为把骆思恭调去他的地盘,就能拿捏住这颗钉子,却不知道,他这是把最锋利的刀,送到了离自己心脏最近的地方。
这就是借刀杀人 —— 借冯保的刀,除掉东宫的眼线;借神武门的势,安插自己的耳目。冯保机关算尽,终究还是成了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小李子,” 朱翊钧对着窗外喊道,“把那盘桂花糕端来,朕有点饿了。”
小李子连忙端着糕点进来,见皇帝正对着宫地图笑,忍不住问:“万岁爷,您笑什么呢?”
朱翊钧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嘴里,甜香在舌尖弥漫开来:“朕在笑,有的人总以为自己是执棋者,却不知早已落了局。”
夜色更深了,神武门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骆思恭站在城门下,握紧了手中的龙纹令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头脑清明。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不仅要守好这扇宫门,更要守住陛下的嘱托,守住这大明江山的安宁。
而毓庆宫的灯光,会一直为他亮着,像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方向。这场借刀杀人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