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几重院落,但见贾政书房外几株老松覆雪,廊下静悄悄的,只闻得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竹声。小厮在门外禀报后,贾珝方掀帘进去。只见贾政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后,面上竟带着难得的喜色,手里正拿着一封书信反复观看。
“给父亲请安。”贾珝躬身行礼。
贾政抬起头,笑容满面地招手:“你来得正好,快过来看看这个。”说着便将手中的信递了过来。
贾珝双手接过,但见信笺是上等的宫用云纹笺,展开一看,正是大姐姐元春的笔迹。信中先是问候了贾政、贾母、王夫人安康,又细细问了府中过年景况,字里行间透着思家之情。看到后半段,贾珝的眉头不觉微微蹙起——元春在信中写道,自己日前“偶得天恩”,被圣人封为才人,正式旨意不日便将下达,让府中早做准备。
“偶得天恩?”贾珝心中暗忖。他深知贾府日后衰败与元春封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虽只是封了个才人,却已让他警醒。这所谓的“天恩”,恐怕并非偶然,而是天子对贾家的一次试探。圣心难测,这突如其来的恩宠背后,不知藏着多少深意。
贾政见他眉头紧锁,不由问道:“怎么?可有何不妥?”
贾珝忙收敛心神,摇头道:“并无不妥。想来是儿子多虑了。此事理应尽快禀告老祖宗和母亲才是。”
贾政抚须笑道:“正是此理。叫你来,一是让你知晓此事,二来也是想到前日你大姐姐来信中曾提及你见过圣面。这两件事之间,可会有什么关联?”
贾珝心中一震,没想到父亲这个素来迂腐的读书人,此次竟如此敏锐,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处。他仔细回想那日亭中应对,自己确实未曾留下什么惊世骇俗的论策,不过是在张梭论水利时随声附和了几句,至多在圣上心中留下个“能言善辩”的印象罢了,怎会因此就加封元春?
“父亲明鉴,”贾珝谨慎回道,“儿子那日虽得见天颜,却并未有何出众表现。想来大姐姐得封,应是她在宫中谨守本分,深得圣心的缘故。”
贾政点点头,似也觉有理,便道:“既如此,你便将这书信带去给你祖母和母亲看看,让她们也高兴高兴。”
贾珝领命,小心将书信收好,退出书房。一出院门,寒风扑面,他不由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天,但见彤云密布,竟似又要下雪的样子。
他缓步往贾母院中行去,一路上心事重重。元春封才人,对贾府而言自是莫大荣耀,可他却隐约觉得,这荣耀背后暗藏危机。圣上此举,是对贾家的拉拢,还是试探?
穿过抄手游廊,远远便听见贾母院中传来阵阵笑语。小丫鬟见他来了,忙打起猩红毡帘。贾珝迈步进去,但见满屋子珠围翠绕,香气氤氲。贾母正歪在榻上,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李纨、王熙凤、尤氏等俱在,连宝玉也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虽因背伤未愈只能侧身靠着,却仍与黛玉、宝钗、探春、惜春、湘云等姊妹说笑。
屋内暖香拂面,地下的鎏金大火盆里银炭烧得正旺,与窗外的严寒恍若两个世界。黛玉正捧着一个小手炉,与身旁的宝钗低声说着什么;探春和湘云则站在地下,对着一盆新开的报岁兰评头论足;惜春安静地坐在窗边,似在欣赏窗外的雪景;宝玉虽行动不便,却仍不忘与姊妹们逗趣,引得众人阵阵发笑。
见贾珝进来,众人都停了话头。贾母笑道:“珝哥儿来了,快过来暖和暖和。方才还在说你一早就随你母亲去王府回礼。”
贾珝先向贾母磕头请安,又依次向各位长辈行礼,最后与姊妹们互相见礼。起身时,他瞥见黛玉正悄悄打量他,目光中带着几分关切,见他看来,忙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王夫人见他面色凝重,问道:“可是老爷有什么吩咐?”
贾珝从袖中取出书信,双手奉上:“回母亲,方才父亲收到大姐姐从宫中捎来的家书,特命儿子送来给老祖宗和母亲过目。”
一听是元春来信,满屋子顿时安静下来。王夫人忙接过信,先递给贾母。贾母戴上眼镜,细细看了,脸上渐渐露出喜色,又将信递给王夫人,对众人道:“元春这孩子,在宫中得封才人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喜。王夫人看罢信,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佛,眼中已泛出泪光。邢夫人、薛姨妈等纷纷道贺,王熙凤更是拍手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咱们家大姑娘果然是有造化的!”
宝玉却叹道:“大姐姐在宫中却是笼中之雀,那有什么可欢乐的。”
幸好话说的不大声,各女眷正在叽叽喳喳讨论,并未听到宝玉在那说什么。袭人在旁边伺候倒是听的真切。
袭人忙提醒他道:“我的小祖宗,你且安生坐着罢!”
众姊妹也都面露喜色,唯独黛玉细细观察着贾珝的神色,见他虽也带着笑,眉宇间却似有一丝隐忧。
王熙凤是个机灵的,早已吩咐平儿去准备香烛等物,又要让人在府门前悬挂红绸,却被贾珝出声拦住:“二嫂子且慢。”
凤姐诧异道:“这样天大的喜事,自然要好生庆贺一番,珝兄弟为何阻拦?”
贾珝斟酌着词句,道:“大姐姐信中说了,正式旨意尚未下达。在圣旨到来之前,咱们还是不要太过张扬为好,免得落人口实。”
王夫人闻言点头:“珝哥儿说得是。元春在宫中步步都要谨慎,咱们在宫外也不能给她添乱。”
贾母也道:“正是这个理。等圣旨到了,再庆贺不迟。”
凤姐笑道:“还是老祖宗和太太想得周到。既如此,我就先让人悄悄准备着,等圣旨一到,立刻就能张罗起来。”
这时,黛玉轻声对身旁的宝钗道:“宝姐姐,我记得才人应是正五品的嫔妃吧?”
宝钗点头,温声道:“正是。按宫中规制,才人已是一宫主位,可见圣眷正隆。”
探春在旁听了,笑道:“林姐姐对宫中规制倒是熟悉。”
黛玉淡淡道:“不过是往日听父亲提起过罢了。”
湘云快人快语,拉着宝钗问道:“宝姐姐,你说大姐姐封了才人,往后是不是就能常见到圣上了?”
宝钗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云丫头不可胡说!宫中之事岂是你我能议论的?”
贾母见姊妹们窃窃私语,笑道:“你们这些孩子,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宝钗忙道:“我们在为大姐姐高兴呢。大姐姐素来才德兼备,得封才人也是应当的。”
贾珝在一旁观望,见众人皆沉浸在喜悦中,唯黛玉若有所思,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恰在此时,黛玉也抬眼看他,四目相对,俱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忧色。
王夫人对贾母道:“母亲,元春既已得封,往后宫中往来怕是更要谨慎。是不是该请个教习嬷嬷来,让丫头们都学学宫规礼仪?”
贾母沉吟道:“很是。凤丫头,这事就交给你去办。”
凤姐忙应了:“老祖宗放心,我明日就让人去打听,务必请个最好的嬷嬷来。”
众人又说了会子话,贾母面露倦色,王夫人便领着众人告退。出得院来,贾珝正要回自己院子,却见黛玉站在廊下,似是在等他。
“珝表哥,”黛玉轻声唤道,“我见你方才神色,似乎对这喜事并不全然开心?”
贾珝心中一动,没想到黛玉如此敏锐,竟看出了他的心事。他笑道:“林妹妹多心了。大姐姐得封,我自然是欢喜的。”
黛玉微微摇头:“珝表哥何必瞒我?我虽不知朝堂之事,却也懂得福祸相依的道理。”
贾珝凝视着黛玉,但见她眸光清澈,竟似能看透人心。他叹了口气,道:“圣心难测啊……”
黛玉见贾珝忧虑,追问道:“莫非这次元春姐姐得圣恩另有隐情?”
见林黛玉也跟着皱起眉头,贾珝笑道:“表妹别多想,此事却是好事,想得多了,反而成坏事了,哦对了,前日里我还和罗兄提及,表妹办的诗会,罗兄听完很感兴趣,说要来参加,这会子当然要进过表妹的同意。”
林黛玉听了顿时脸上一红,嗔怪道“珝表哥怎么什么都往外面说,罗世兄他乃外男,怎能参加我办的诗会……”
贾珝却笑着说“能的能的,倒时候咱们分个男女席不就行了,表妹只说同不同意,后面的事,我来安排。”
黛玉听罢,也是羞红了脸点了点头,贾珝看黛玉这等模样,知道黛玉对罗沆也有心意,后面得好好考察这罗世兄是否值得托付,虽然罗沆做朋友没得说文武双全,还彬彬有礼,但是,保不齐他就能对林黛玉好,若是真能让林黛玉嫁的一家好夫婿,贾珝也算是圆梦了。
二人正说着,忽见宝钗从后面走来,笑道:“你们两个在这里说什么体己话呢?老太太叫咱们过去用点心。”
贾珝与黛玉相视一笑,俱都默契地不再提方才的话题。三人一同往贾母房中行去,各怀心事。
此时雪已渐渐大了起来,漫天飞舞的雪花将荣国府装点得银装素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