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这边，自腊月二十三祭灶之后，府中上上下下便忙活起来。待到除夕这日，府里早已是另一番热闹光景。且说贾珝所居的东小院里，亦是张灯结彩，洋溢着节日的喜庆。
贾珝一早便唤了侄儿贾兰，并请了客居的张梭一同装点院落。春叶、夏蝉、秋纹三个大丫鬟领着几个小丫头在一旁打下手，院子里堆满了各色装饰物事，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叔叔，这盏走马灯挂在廊下可好？”贾兰捧着一盏精致的八角宫灯，那灯上绘着八仙过海的图案，烛火一点，里层的画片便会旋转起来，栩栩如生。
贾珝正站在梯子上悬挂一串大红缂丝福字灯笼，闻言低头看了看，笑道：“甚好！就挂在正厅廊下，来往客人都能瞧见。”他今日穿着一件崭新的红暗纹缎面袍子，衬得人越发精神。
张梭则在院中那株老梅树下，指挥着小厮们悬挂小巧的琉璃灯。那梅花正开得繁盛，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他将那些玲珑剔透的琉璃灯错落有致地系在枝桠间，灯影与梅影交织，别有一番意境。
“张先生这主意妙极，”春叶仰头望着，忍不住赞叹，“待天色暗了，点上灯，定如仙境一般。”
夏蝉和秋纹正带着小丫头们剪窗花、贴春联。夏蝉手巧，剪的“喜鹊登梅”、“连年有余”等花样栩栩如生；秋纹则负责将贾珝亲手写的春联贴在院门和房门上。那春联墨迹饱满，笔力遒劲，写的是：“瑞雪兆丰年，红梅报新春”，横批“万象更新”。
贾兰贴好灯，又跑到书房帮张梭搬一盆精心养护的水仙。那水仙叶姿秀美，花香浓郁，已抽出了几支花箭，亭亭玉立。贾兰小心翼翼地问道：“张先生，这水仙摆在三叔的书案上可好？”
张梭含笑点头：“兰哥儿有心了。水仙清雅，正合你叔叔书房的气质，寓意吉祥，甚好。”
贾珝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已然焕然一新的小院，满意地点点头。他见春叶她们还在忙碌，便道：“这些剩下的零碎活儿让小子们做便是，你们也去歇歇，喝口热茶。晚上还有得忙呢。”
春叶笑道：“三爷体恤，咱们不累。倒是您和兰哥儿、张先生忙了一头汗，快进屋暖暖。厨房刚送来了新蒸的桂花糖年糕，还热乎着呢。”
正说着，忽听院外传来一阵说笑声，却是宝玉房里的麝月和一个婆子抬着一个食盒过来。
“给三爷请安，”麝月笑着行礼，“我们二爷身上虽不大爽利，还惦记着，特意让送些他小厨房里新做的芝麻松仁糖和玫瑰酥过来，给三爷、兰哥儿和张先生尝尝鲜。二爷说，多谢三爷前几日的照应。”
贾珝命春叶接过，对麝月温言道：“回去告诉二哥，让他好生养着，心意我领了。晚些我去瞧他。”
麝月应了声，又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装扮一新的院子，这才笑着告辞去了。
这里贾珝便招呼贾兰和张梭进屋歇息。屋内暖意融融，临窗的大炕上铺着崭新的猩红毡毯，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和引枕。炕桌上摆着那碟刚送来的点心和三碗热气腾腾的杏仁茶。三人脱鞋上炕，围坐着说话。
贾兰到底是孩子心性，拈起一块玫瑰酥吃得香甜，又问道：“叔叔，晚上祭祖，我也要跟着去吗？”
“自然要去的，”贾珝呷了一口杏仁茶，道，“你是长孙，更要谨守礼仪。一会儿让你秋纹姐姐把你那件新做的石青缎面小袄找出来，穿戴整齐了。”
张梭也道：“《礼记》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祭祖之礼，便是齐家的根本，不忘先祖，方能砥砺前行。”
正说着，忽听得外头远远传来熙攘声，夹杂着凤姐那爽利清脆的指挥声：“……那边再高些，对对！哎哟，小心着点，那琉璃屏风可是老太太心爱的物件儿！”
贾珝笑道：“这必是琏二嫂子在布置晚上的正堂宴席了。年年如此，总要忙到最后一刻才妥帖。”
歇息了片刻，贾珝见时辰不早，便对张梭道：“张兄，府里今晚事务繁杂，恐有招待不周之处。”
张梭忙摆手道：“贾兄说哪里话，蒙府上盛情，让我这异乡人也得享佳节团聚之乐，已是感激不尽。”
贾珝又嘱咐贾兰：“你去看看你母亲那边可有什么要帮忙的，晚上警醒些，照顾好你母亲。”贾兰乖巧地应了，自去寻李纨。
待到贾兰离去，贾珝便带着春叶，往贾母上房去请安，顺便看看府中整体的准备情况。
一路行来，但见整个荣国府果真焕然一新。从仪门开始，处处悬灯结彩，那各式各样的灯笼，有琉璃的，有绢纱的，有羊角的，有绣球的，争奇斗艳。回廊的柱子上都裹了红绸，丫鬟婆子们皆穿着新衣，步履匆匆，却都面带喜色。
到了贾母正房，更是热闹非凡。院子里搭起了临时用的暖棚，仆妇们川流不息地搬运着桌椅器皿。王熙凤果然站在院中井井有条地吩咐着，一会儿指点丫鬟摆放盆景，一会儿核对宴席的菜单，额上微微见汗，眼神却格外明亮有神。
“哎哟，珝兄弟来了！”凤姐眼尖，看见贾珝，忙笑道，“快进去吧，老太太刚才还问起你呢。里头姊妹们都在。”
贾珝进了堂屋，只觉得暖香拂面，欢声盈耳。贾母正歪在榻上，看着宝玉、黛玉、宝钗、迎春、探春、惜春并湘云等姊妹们说笑。宝玉因背伤未愈，只能侧靠在特设的软榻上，神色倒也愉悦。黛玉和宝钗坐在贾母榻边的机子上，一个捧着小手炉，一个正在剥橘子。探春和湘云则站在地下，对着一个汝窑花囊里新插的红梅评头论足。迎春和惜春安静地坐在稍远处的椅子上，看着大家说笑。
见贾珝进来，众姊妹略略起身，贾珝忙还礼，又上前给贾母磕头请安。
“好孩子，快起来，”贾母满面笑容，命鸳鸯抓果子给他吃，“你那里都收拾妥当了？”
“回老祖宗，都妥当了。”贾珝笑道，“兰哥儿和张先生帮着一起布置的。”
贾母点头：“这就好。梭哥儿是客，又是读书人，你多照应些。”又问，“你二哥前儿送去的点心可收到了？他惦记着你呢。”
贾珝道：“收到了，正要多谢二哥。方才麝月送过去，还热着。”
宝玉在一旁接口道：“不过一点心意，三弟喜欢就好。可惜我这身子，晚上怕是不能好好乐一乐了。”
黛玉瞥了他一眼，轻声嗔道：“你安生养着便是最大的乐了，还想着闹？”
宝钗也笑道：“正是呢，养好了身子，往后多少节过不得？”
贾母看着孙辈们和睦，心中甚是慰藉，又对贾珝道：“你去看看你老爷那边可有什么要帮忙的，祭祖的大事，疏忽不得。”
贾珝忙应了声“是”，又与众姊妹说了几句话，便退了出来。经过凤姐身边时，见她正为一批新到的海鲜与来旺媳妇核对，便也不打扰，自往贾政的外书房去。
贾政这里刚从皇宫官宴回来，就开始着手准备祭祖一事，虽挂着红灯笼，贴着新对联，但气氛肃穆许多。小厮们屏息静气，不敢喧哗。贾政正在书房内检查晚上祭祖要用的祝文和礼单，见贾珝来了，只抬头看了一眼，问道：“你院里都安排好了？”
贾珝恭声答：“都安排妥当了。特来瞧瞧父亲这里可有什么需儿子效劳之处。”
贾政“嗯”了一声，将手中一份礼单递给他：“这是预备赏给族中子弟和下人的银锞子、荷包清单，你帮着再核对一遍，莫要出了差错。”
贾珝双手接过，仔细核对起来。他知道父亲对此等事务最为看重，一丝也不敢马虎。
核对完毕，贾政脸色稍霁，又问了几句贾兰的功课和张梭的起居，最后道：“晚上祭祖，你跟在我身边，多看多学，少说话。”
“是，儿子明白。”
从贾政处出来，日头已然西斜。府中各处廊庑下的灯笼已次第点亮，映着皑皑白雪，将整个府邸笼罩在一片温暖辉煌的光晕之中。厨房方向飘来阵阵诱人的香气，混合着炮仗燃放后的硝烟味，浓浓的年味弥漫在空气里。
贾珝回到自己院子时，张梭正在书房教贾兰辨认水仙的品种。见贾珝回来，贾兰立刻起身：“叔叔，老爷那边可忙完了？”
“差不多了，”贾珝笑道，“你也该回去换衣裳，准备祭祖了。”
贾兰应声去了。张梭看着贾兰的背影，对贾珝道：“兰哥儿聪慧懂事，将来必有大成。”
贾珝叹道：“但愿如此。他父亲去得早，嫂子将他拉扯大，不容易。”
这时，春叶进来禀报，说大厨房已将各房的份例菜和晚上守岁的小食都送来了。夏蝉和秋纹正带着小丫头们在西厢房摆饭。
贾珝便对张梭道：“张兄，咱们也先用些饭，垫垫肚子。晚上的正宴，规矩多，怕是吃不饱。”
两人的晚饭虽不如正宴奢华，却也十分丰盛：一碗火腿炖肘子，一盘糟鹅掌，一碟油盐炒枸杞芽儿，一碟豆腐皮的包子，并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碧粳米饭。另有一壶烫得温温的绍兴黄酒。
贾珝亲自给张梭斟了一杯酒，道：“张兄，佳节良辰，聊表心意。愿来年你我学问精进，万事顺遂。”
张梭举杯回敬：“蒙贾兄不弃，客居于此，深感盛情。愿府上老少安康，福泽绵长。”
两人简单用了饭，漱了口。外面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但府中灯火通明，宛如白昼。远远传来笙箫管笛之声，想必是请来的小戏班子已经开始暖场。
不久，便有婆子来请，说祭祖的时辰快到了。贾珝连忙换上早已备好的吉服——一件深青色绣暗纹的缎袍，与张梭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往祠堂方向去。
荣国府的祠堂在府邸西路的一处独立院落，平日里肃穆静谧，此际却灯火辉煌，人声隐隐。贾府合族男子，凡有职司、能走动的，皆按辈分昭穆，已在外院按序站立等候。贾赦、贾政作为嫡派长房，站在最前。贾珍、贾琏、贾宝玉、贾环、贾琮等次之，再后是贾蓉、贾蔷、贾芹等草字辈的子弟。贾珝悄悄站到贾政身后稍侧的位置，贾兰则站在他身边。众人皆屏息凝神，气氛庄重。
时辰一到，只听赞礼郎高唱：“吉时已到——启祠——”
祠堂沉重的朱门缓缓开启，里面烛火通明，香烟缭绕。神龛上列祖列宗的牌位层层叠叠，肃穆森然。供桌上早已摆满了三牲祭礼、时鲜果品、各色糕饼，琳琅满目。
以贾赦、贾政为首，众人鱼贯而入，按序排班站立。赞礼郎再唱：“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贾珝随着众人恭敬下拜，起身，再拜。耳边是赞礼郎悠长洪亮的唱喏声，眼前是袅袅升腾的香烟和先祖的牌位，心中不由生出一种对家族传承的敬畏之感。他偷眼瞧了瞧身旁的贾兰，只见小家伙一脸严肃，动作一丝不苟，心中暗暗点头。
繁复的祭祖仪式持续了近半个时辰，方才结束。众人退出祠堂，气氛才稍稍活跃起来。贾政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些许轻松神色，对贾赦道：“大哥，今年祭礼，诸事顺遂，祖宗必定欣慰。”
贾赦捻须点头：“是啊，盼着来年风调雨顺，家宅平安。”
祭祖完毕，便是合家欢宴的时刻。贾母的正房荣禧堂早已布置得花团锦簇。正中间设着贾母的大榻，下设两溜楠木交椅，都搭着大红绣蟒椅袱。地下满满地摆着各色小巧精致的几案，上面设着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的百合宫香。又有八张雕漆嵌蚌的大宴桌，上面陈列着杯箸酒具。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尤氏等内眷并众姊妹坐了一席。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琮、贾兰、贾菌等男丁并贾珝、张梭坐了两席。其余有头脸的管家娘子及嬷嬷们又坐了几席。廊下另设几席，是府中有体面的执事家人并他们的家眷。
众人按尊卑长幼坐定，贾母举杯，满面春风道：“今日除夕，一家子骨肉团聚，老婆子我心里高兴！望来年一家子平平安安，和和顺顺！大家都满饮此杯！”
众人齐齐起身称贺，饮了第一杯酒。
随即，丰盛的年夜饭便一道道传了上来。真是山珍海味，水陆杂陈，说不尽的富贵风流。外面廊下，小厮们抬进一大筐新铸的铜钱，开始撒“压岁钱”，引得小丫头小子们欢呼争抢，热闹非凡。又有女先儿上来说书唱曲，小戏子们在临时搭起的小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吉庆戏文。
席间，贾母看着儿孙绕膝，尤其见宝玉气色尚好，贾兰乖巧，贾珝稳重，心中大悦，多喝了几杯。王夫人和凤姐等人轮流上前敬酒布菜，说些吉祥话儿。薛宝钗举止得体，史湘云活泼爽利，林黛玉虽言语不多，却也偶尔与姊妹们低语，唇边带着浅笑。迎春温柔，探春干练，惜春安静，各有各的姿态。
贾珝与张梭同席，不时低声交谈，品评菜肴，倒也自在。他见贾兰有些拘谨，便不时夹些他爱吃的菜到他碗里，温言鼓励几句。贾政看在眼里，微微颔首。
宴至半酣，凤姐便起身笑道：“老祖宗，太太们，咱们行个酒令如何？热闹热闹！”
贾母笑道：“就你这猴儿主意多！依你，依你！”
凤姐便命人取了令盆、令签来。众姊妹顿时来了兴致，连宝玉也挣扎着要参与。黛玉、宝钗、探春等都是个中高手，湘云更是摩拳擦掌。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诗词歌赋，妙语连珠，将宴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贾珝也参与了几轮，他对诗词本就娴熟，又兼张梭在旁偶尔提点，竟也得彩不少，赢了好几个彩头，都随手赏了伺候的丫鬟。贾兰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小脸上满是钦佩。
这场盛大的家宴，直到子初时分（晚十一时许）方散。众人又伺候贾母喝了安神茶，说了会子话，方才各自散去休息，准备守岁。
贾珝带着微醺的酒意，与张梭、贾兰一同回到东小院。春叶早已备好了醒酒汤和守岁的干果蜜饯。院中梅树下的琉璃灯都已点亮，与天上疏星、地上白雪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