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烟雨朦胧 异瞳隐巷深
乌篷船的橹声浸在江南的烟雨中,软得像浸了蜜的棉絮。从运河转入栖水镇的支流时,雨丝突然密了些,打在船篷上沙沙作响,溅起的水花沾在乾珘的青衫袖口,凉丝丝的,却比京城的雪暖得人心安。他扶着船舷的手微微用力,指节触到被水濡湿的桐木,纹理粗糙,像极了当年云岫在苗疆用来捣药的木臼——那木臼如今还在乾王府的密室里,内壁结着厚厚的药垢,是他不敢轻易触碰的念想。
“王爷,前面就是栖水镇的泊口了。”卫峥的声音从船头传来,他已换了一身灰布短打,腰间的玄铁剑用粗布裹着,扮成寻常镖师的模样。他指尖指向远处,雨雾中隐约可见青瓦白墙的轮廓,一座石拱桥横跨在河道上,桥栏上爬满了青苔,像被岁月染透的绿墨。
乾珘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水面。江南的水是活的,不像北方的河那样湍急,也不像苗疆的溪那样带着山石的冷硬,它绕着镇子蜿蜒,托着乌篷船慢慢走,连涟漪都带着温软的弧度。他想起三年前在苗疆的彼岸花田,云岫曾说“江南的水养人,等战事平了,我们就去看”,那时他握着她的手,指尖触到她腕间的银镯,凉而润,如今那银镯据说随她一同葬在了月苗寨的空坟里,只有大长老手中的银坠,还连着她转世的线索。
船娘是个五十多岁的江南妇人,摇橹的动作娴熟,嘴里哼着吴侬软语的小调,调子婉转,像水鸟掠过水面的声息。“客官是从北方来的吧?”她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水汽,“看您穿得素净,是来栖水镇寻亲还是做生意?咱们这镇子小,却藏着宝贝——陈家医馆的阿蘅姑娘,那医术可是活菩萨转世。”
乾珘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的护魂玉突然发热,贴在皮肤上烫得他心口发紧。他强压下喉间的涩意,声音放得平缓:“听闻陈姑娘医术高明,我家中有长辈顽疾,特来求药。”
“那可找对人了!”船娘笑得更欢,“阿蘅姑娘虽是个盲女,可搭脉一搭一个准。前阵子东头张屠户的娘中风,躺在床上不能动,城里的大夫都摇头,还是阿蘅姑娘用针灸救回来的。就是姑娘太心善,穷人看病分文不取,自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那件蓝布裙都穿了三年了。”
卫峥站在一旁,悄悄观察着乾珘的神色,见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便知王爷的心又被揪紧了。他上前一步,接过话头:“船娘,陈家医馆在镇上哪个位置?我们初来乍到,怕是难找。”
“好找!”船娘抬手往镇子深处指,“过了石桥左转,进‘杏花巷’,巷口挂着‘陈氏医馆’的蓝布招,布招边角磨破了,姑娘也舍不得换。对了,巷口有个卖糖粥的老王头,他的糖粥熬得糯,你们要是饿了,可去尝尝。”
乌篷船靠岸时,泊口已聚了不少人。挑着担子的菜农正卸新鲜的青菜,菜叶上还挂着露水;渔妇们蹲在石阶上剖鱼,鱼鳞在雨雾中闪着银亮的光;还有几个孩童举着油纸伞,追着卖糖葫芦的小贩跑,笑声惊飞了停在船篷上的水鸟。这鲜活的市井气,与月苗寨的静谧截然不同——苗疆的晨总是被鸟鸣和蛊虫的声响唤醒,云岫的竹楼前,彼岸花上的露珠能映出朝阳的颜色,而这里的晨,是被烟火气熏暖的,连雨丝都带着甜意。
乾珘下了船,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踩上去有些滑。他下意识地扶了扶头上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既盼着立刻见到阿蘅,又怕自己这副形容枯槁的模样,吓到她。卫峥和两名死士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确保没有可疑之人。
走过船娘说的石拱桥,桥面上铺着的青石板已被磨得光滑,桥栏上刻着模糊的莲花纹,是江南常见的样式。桥那头的集市更热闹了,卖丝绸的铺子挂着五颜六色的锦缎,风吹过,像流动的彩虹;胭脂铺的老板娘正招呼着女客,空气中飘着胭脂和香粉的味道;还有卖竹编的小贩,手里拿着精巧的竹篮、竹扇,吆喝声软糯动听。
乾珘的目光掠过这些热闹,却始终被心口那股越来越强烈的牵引感牵着走——护魂玉的温度越来越高,揣在怀中的银质蛊盒也微微震动,里面的同心蛊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在盒内轻轻蠕动。他知道,离阿蘅越来越近了。
左转进杏花巷时,喧嚣的人声突然淡了下去。巷子不宽,两旁是白墙黛瓦的民居,墙头上伸出几枝桃花,粉色的花瓣被雨水打落,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一地的碎胭脂。巷口果然有个卖糖粥的小摊,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用长柄勺子搅着锅里的糖粥,热气腾腾的,甜香扑面而来。
“老王头,来碗糖粥。”乾珘走过去,声音刻意放得低沉。他想借着买糖粥的功夫,再问问阿蘅的情况,也让自己那颗狂跳的心稍稍平复。
老王头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穿着外地样式的青衫,便笑着应道:“客官是北方来的吧?咱们这的糖粥加了桂花蜜,您尝尝。”他舀了一碗糖粥,递过来,粗瓷碗温热,“您是来寻陈姑娘的?最近来寻她的外地人可不少。”
“哦?为何?”乾珘接过糖粥,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心中一暖。
“还不是因为姑娘医术好!”老王头往巷子里指了指,“前阵子有个从杭州来的大官,家眷得了怪病,请了多少大夫都没用,最后还是托人找到陈姑娘,三副药就好了。现在周边府县的人,都知道咱们栖水镇有个活菩萨似的盲女医。”他叹了口气,“就是姑娘命苦,天生眼盲,爹娘走得早,跟着老中医长大,老中医去年也去了,就剩她一个人守着医馆。”
乾珘的喉间发紧,一口糖粥含在嘴里,甜意却怎么也化不开,只觉得苦涩。他想起云岫当年在苗疆,也是父母双亡,由大长老抚养长大,小小年纪就扛起了圣女的职责。命运对她,从来都不曾宽厚。
谢过老王头,乾珘捧着糖粥,慢慢往巷子深处走。护魂玉已经烫得像块暖炉,蛊盒的震动也越来越明显。他的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巷子里的宁静,也怕惊扰了那个他追寻了三年的身影。
走了约莫几十步,前方的巷口突然出现了一块蓝布招,布招用细麻绳系在一根竹竿上,边角果然磨得有些毛糙,上面用墨汁写着“陈氏医馆”四个小字,字迹娟秀,带着几分稚气,想来是阿蘅初学写字时所书。医馆的门是两扇老旧的木门,漆皮已经剥落,门上挂着一串晒干的艾草,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就在这时,医馆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浅蓝色布裙的身影走了出来。乾珘的脚步猛地顿住,手中的糖粥碗差点摔在地上。他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在那个身影上——
她的身形比记忆中的云岫更纤细些,许是常年操劳的缘故,显得有些单薄。墨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雨水打湿,贴在苍白的脸上。她手中握着一根细长的竹杖,竹杖是普通的江南翠竹,顶端被磨得光滑,显然用了很久。她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老婆婆,动作轻柔,生怕碰到老婆婆的伤口。
“婆婆,您慢些走。”她的声音很轻,像江南的流水,带着吴侬软语的温软,却又隐隐透着苗疆女子特有的清亮,“那药膏您记得每日敷两次,别沾到水,三日后我再去给您换药。”
老婆婆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掌心摩挲着她的手背,眼中满是心疼:“阿蘅姑娘,辛苦你了。这几日总下雨,你眼睛不方便,就别再跑我家了,让我那孙儿把药取回去就行。”
“不妨事的。”阿蘅笑了笑,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热情,也不会让人觉得疏离,“您的腿疾刚好转,我得亲自看看才放心。”
乾珘站在不远处的巷口,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看着阿蘅的侧脸,那眉眼间的轮廓,与记忆中的云岫有七八分相似——一样的眉如远黛,一样的鼻若悬胆,一样的唇色偏淡。可她的眼神,却与云岫截然不同。云岫的眼睛是清亮的,像苗疆的溪水,能看透人心;而阿蘅的眼睛,虽然同样清澈得如同最纯净的琉璃,却空洞地凝视着前方,没有一丝神采。
就在这时,一缕阳光突然从云缝中漏下,恰好落在阿蘅的脸上。乾珘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清晰地看到,阿蘅那本该是瞳孔的位置,泛着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紫色与蓝色的微光,两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像苗疆深山中的极光,神秘而瑰丽。
是异瞳。
乾珘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月苗寨的古籍记载——月苗寨的圣女,代代都有一双异瞳,那是“魂脉觉醒”的标志,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魂灵,也能与蛊虫通灵。当年云岫的异瞳,是在她十六岁继任圣女时觉醒的,紫色的瞳孔像彼岸花的汁液,蓝色的像苗疆的天空。而阿蘅的异瞳,显然是继承了云岫的圣女血脉,只是因为她的魂体在献祭时受损,才导致双目失明,异瞳的光芒也变得暗淡。
“云岫……”乾珘喃喃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的眼眶一热,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找到了,真的找到了。那个他在苗疆失去的人,那个他用三年心血培育同心蛊追寻的人,那个他愿意用余生赎罪守护的人,就在眼前。
可他不敢上前。
他看着阿蘅扶着老婆婆慢慢走远,竹杖在青石板路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轻响,像敲在他的心上。他想起当年在苗疆,云岫也是这样,扶着寨里的老人去采药,竹篮挎在臂弯里,里面装着刚采的草药,阳光落在她的异瞳上,美得像一幅画。而如今,眼前的阿蘅,失去了光明,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月苗寨的一切,只留下这双象征着圣女身份的异瞳,在黑暗中独自摸索。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当年若不是他听信谗言,带兵围困月苗寨;若不是他怀疑云岫私藏凶蛊,逼得她走投无路;若不是他在破寨后没能护住她的尸身,让她的魂灵只能仓促转世——她本可以是月苗寨最尊贵的圣女,在彼岸花田旁安然度过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江南的小巷里,做一个眼盲的医女,独自承受着魂体受损的痛苦。
“王爷,您还好吗?”卫峥悄悄走上前,声音压低了几分。他看着乾珘苍白的脸色,和眼中强忍的泪水,心中也跟着发酸。
乾珘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意,目光重新落在陈氏医馆的木门上:“我没事。卫峥,你去附近找个客栈住下,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可是王爷,您的身体……”卫峥有些担忧。
“我没事。”乾珘的语气坚定,“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认出我。你放心去吧,有情况我会用信号弹通知你。”
卫峥无奈,只好点了点头:“属下就在巷口的客栈等着,王爷万事小心。”说完,他带着两名死士,悄悄退了出去。
巷子里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雨丝落在青石板上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鸟鸣。乾珘慢慢走到陈氏医馆的门口,抬手想要敲门,手指却在触到木门的瞬间停住了。他怕,怕自己一敲门,就会打破阿蘅平静的生活;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让她记起那些痛苦的过往;怕她知道自己是谁后,会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说出“我不认识你”这样的话。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一站就是一个时辰。雨丝打湿了他的发梢和衣衫,冷意透过单薄的青衫渗进来,他却浑然不觉。他能听到医馆里传来的细微声响——是阿蘅在整理草药的声音,药铲碰撞药臼的“笃笃”声,还有她轻轻咳嗽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像一根细针,扎在他的心上,让他既心疼,又庆幸——至少,她还活着,还能这样平静地生活。
就在这时,医馆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阿蘅拿着一个药篮走了出来,竹杖在身前轻轻探路。她似乎感觉到了门口有人,停下脚步,空洞的眼睛望向乾珘的方向,眉头微微皱起:“请问,您是来看病的吗?”
乾珘的心脏猛地一跳,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加速流动。他张了张嘴,想要回答,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看着阿蘅的脸,阳光又一次从云缝中漏下,照在她的异瞳上,那淡淡的紫蓝色光芒,与记忆中的云岫渐渐重合。
“我……”乾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我是从北方来的商人,路过这里,听闻陈姑娘医术高明,想来讨几味草药。”他临时改了说辞,实在没有勇气在第一次相见时,就说出自己的身份,说出那些痛苦的过往。
阿蘅的眉头舒展开来,唇角又露出了那温柔的笑容:“原来是这样。您要什么草药?您跟我进来吧,外面雨大。”她说着,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用竹杖指了指医馆内,“里面有凳子,您先坐。”
乾珘跟着她走进医馆,一股浓郁的草药香味扑面而来——有当归的辛香,有甘草的甘甜,有薄荷的清凉,还有一种淡淡的、熟悉的味道,是苗疆特有的“醒魂草”的香气。这味道,与当年云岫竹楼里的味道一模一样,瞬间将乾珘拉回了三年前的苗疆。
医馆不大,进门是一间诊室,摆着一张竹桌和两把竹椅,竹桌上放着一个脉枕和几卷医书。靠墙的位置立着一个巨大的药柜,药柜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标签,上面写着草药的名称,字迹娟秀,与门口布招上的字迹一致。里间的门帘是蓝色的粗布,隐约能看到里面摆放着一张小床,应该是阿蘅休息的地方。
“您请坐。”阿蘅用竹杖探着路,走到竹桌旁,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递到乾珘面前,“您要什么草药?若是寻常的草药,我这里都有。若是稀有的,可能需要等几日,我托人去苏州府采买。”
乾珘接过水杯,指尖触到阿蘅的手指,她的手指很凉,却很柔软,指腹上有厚厚的茧子,是常年捣药、诊脉留下的痕迹。他的心跳更快了,连忙收回手,低头喝了一口水,掩饰自己的慌乱:“我要……我要养魂草。”
阿蘅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竹杖“笃”地一声撞在竹桌腿上。她空洞的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您……您要养魂草?”
“是。”乾珘点了点头,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我家中有长辈,魂不守舍,夜不能寐,听闻养魂草能滋养魂魄,所以特意来寻。”他没有说,这养魂草,本就是为她寻的——玄机子说,养魂草能修复受损的魂体,或许能让她的眼睛重见光明。
阿蘅沉默了片刻,转身走向药柜。她的动作很熟练,用手摸索着药柜的抽屉,很快就找到了标有“养魂草”的抽屉。她取出一小撮干枯的养魂草,放在竹桌上:“养魂草是苗疆特有的草药,江南很少见。这是我师父当年从苗疆带来的,只剩下这么多了。您若不嫌弃,就拿去吧。”
乾珘看着竹桌上的养魂草,叶片呈暗红色,根部还带着淡淡的彼岸花香气,与他从玄机子那里得到的一模一样。他的眼眶又一次发热——她的师父,想必也是知道月苗寨的人,或许还认识云岫。命运的丝线,果然早已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
“多谢陈姑娘。”乾珘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竹桌上,“这是药钱。”
阿蘅却摇了摇头,用竹杖将银子推了回去:“您不用给我钱。这养魂草是师父留下的,本就不是用来卖的。您家中有长辈需要,我送给您便是。”她顿了顿,又说,“养魂草性子烈,不能单独服用,需要搭配茯苓、远志一起煎服,每日一次,连服七日。您记住了吗?”
乾珘点了点头,心中充满了感动。她明明不认识他,却愿意将如此稀有的草药送给她,还细心地告知用法。这善良的性子,与当年的云岫,一模一样。
“陈姑娘,我有一事不明。”乾珘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从未去过苗疆,为何会认识养魂草?还知道它的用法?”
阿蘅的身体又是一僵,她走到竹椅旁坐下,手指轻轻抚摸着竹杖上的纹路,声音带着一丝迷茫:“我不知道。我师父说,我从小就对苗疆的草药很熟悉,很多草药的用法,我不用学就知道。而且……我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有一片红色的花海,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她总说我是她的延续。”
乾珘的心脏猛地一缩——那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就是云岫。她的魂灵,一直都在阿蘅的体内,从未离开。
“那你有没有梦到过一个穿着玄色长袍的男子?”乾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他可能做了很多对不起那个红衣女子的事。”
阿蘅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玄色长袍的男子……好像有。梦里的他,总是站在花海的尽头,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很悲伤,很愧疚。每次梦到他,我的心口都会很疼。”
乾珘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知道,阿蘅虽然失去了记忆,却继承了云岫的情感,她能感受到他的悲伤与愧疚,就像他能感受到她的痛苦与孤独一样。
“陈姑娘,”乾珘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我知道你现在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那个红衣女子,是我的故人,我欠了她很多。我来到江南,就是为了找到她,向她道歉,请求她的原谅。”
阿蘅的身体微微颤抖,空洞的眼睛望向乾珘的方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悲伤与愧疚。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竹杖,心口的疼痛又一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你的声音……很熟悉。”她轻声说,“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乾珘从怀中掏出那方绣着彼岸花的手帕,递到她面前:“你看这手帕,是不是很熟悉?这是当年那个红衣女子绣的,上面的彼岸花,是她最喜欢的花。”
阿蘅伸出手,颤抖着接过手帕。当她的指尖触到手帕上的彼岸花纹样时,一股强烈的记忆碎片涌入她的脑海——苗疆的彼岸花田、竹楼里的药香、战场上的火光、临死前的绝望,还有一个男子模糊的脸,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说要娶她为妻……
“啊——!”阿蘅猛地捂住头,痛苦地叫了起来,“我的头好痛!好多画面……好多声音……”
“阿蘅!”乾珘连忙扶住她,心中充满了心疼,“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快告诉你这些的。你别想了,别想了。”
阿蘅靠在乾珘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很久,她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望着乾珘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乾珘。”乾珘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守护你的乾,玉珘的珘。”
“乾珘……”阿蘅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心口的疼痛渐渐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安心。她靠在乾珘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和墨香,觉得很熟悉,很温暖,就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家。
就在这时,医馆的门被推开了,老王头端着一碗热乎的糖粥走了进来:“阿蘅姑娘,我给你送糖粥来了……”他看到抱着阿蘅的乾珘,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这位客官,看来你和我们阿蘅姑娘,是老相识啊。”
乾珘连忙扶着阿蘅坐好,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是,我和阿蘅姑娘的故人,是很好的朋友。”
老王头将糖粥放在竹桌上,笑着说:“那就好。阿蘅姑娘一个人太苦了,要是有个人能陪着她,就好了。”他看了看乾珘,又看了看阿蘅,眼神里带着几分欣慰,“客官,你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医馆附近住下吧。阿蘅姑娘平时忙,你也能帮着照看一下。”
乾珘点了点头,心中充满了感激。他知道,这是老王头给他的机会,也是阿蘅给他的机会。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急功近利,他会在栖水镇住下来,默默守护着阿蘅,用自己的行动,一点点融化她心中的坚冰,一点点弥补当年的过错。
“阿蘅,”乾珘站起身,看着她,“我在巷口的客栈住下了。你要是有任何需要,随时派人叫我。这是我的玉佩,你拿着,要是遇到麻烦,就拿着玉佩去客栈找我。”他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在阿蘅的手中。玉佩是暖玉,上面刻着一朵彼岸花,与手帕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阿蘅握着玉佩,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乾珘转身离开了医馆,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阿蘅正坐在竹椅上,握着玉佩,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光亮。他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他知道,他的赎罪之路,虽然漫长,但他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走出杏花巷,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青石板路上,折射出晶莹的光芒。乾珘抬头望向天空,天空湛蓝,像苗疆的天空一样清澈。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翻开新的一页,他会在江南的烟雨中,守护着他的云岫,用自己的余生,去偿还当年欠下的债,去弥补当年的过错。
而在陈氏医馆里,阿蘅握着玉佩和手帕,指尖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彼岸花纹样。她的脑海中,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渐渐清晰起来,那个穿着玄色长袍的男子的脸,也慢慢变得清晰——他的眉眼深邃,眼神中充满了愧疚与思念,正是眼前这个名叫乾珘的男子。
“乾珘……”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唇角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容。她知道,她的人生,也将因为这个男子的到来,而变得不同。那些沉睡的记忆,那些跨越生死的羁绊,终将在江南的烟雨中,重新苏醒。
栖水镇的青石板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乾珘朝着巷口的客栈走去,脚步坚定而从容。他知道,前路依旧漫长,阿蘅的原谅,不会轻易到来。但他有耐心,有决心,他会用自己的行动,一点点温暖她的心,一点点唤醒她的记忆,直到她愿意重新接纳他的那一天。
江南的烟雨,依旧缠绵。但这一次,乾珘的心中,不再是迷茫与痛苦,而是充满了希望与坚定。他知道,他与云岫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在这个宁静的江南小镇上,他们的爱情,将跨越生死,重新绽放出最美的花朵。
回到客栈,卫峥见他神色平静,心中稍稍安定。“王爷,您见到陈姑娘了?”
乾珘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见到了。卫峥,你去给我准备一间院子,就在陈氏医馆附近。我要在栖水镇住下来,好好守护她。”
“属下这就去办。”卫峥连忙应道。他看着乾珘脸上的笑容,心中也跟着高兴——王爷终于找到了他追寻的人,也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乾珘就在陈氏医馆附近的院子里住了下来。他没有再贸然去打扰阿蘅,只是每天都会去医馆帮忙——他会帮她整理草药,将草药按照药性分类,放在对应的药柜抽屉里;他会帮她打扫医馆,将青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他会帮她去集市上买东西,挑最新鲜的蔬菜和最优质的米粮。
阿蘅一开始还有些拘谨,渐渐的,也习惯了他的存在。她会让他帮忙碾药,会和他说起镇上的趣事,会问他北方的风景。乾珘总是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给她讲北方的雪山、草原,讲京城的繁华,却从不提自己的身份,也从不提苗疆的过往。
有时候,乾珘会坐在医馆的门口,看着阿蘅为病人诊脉。他会看着她用指尖轻轻搭在病人的腕上,眉头微蹙,认真地判断病情;会看着她用竹杖探路,走到药柜前,准确地取出草药;会看着她对病人温柔地笑着,叮嘱他们注意事项。每一个画面,都让他心中充满了温暖与幸福。
有一次,镇上的恶霸又来医馆闹事,想要逼迫阿蘅交出“秘方”。乾珘正好在医馆里整理草药,他没有动用武力,只是拿出皇帝给他的兵符,在恶霸面前亮了一下。恶霸看到兵符上的龙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磕头求饶,再也不敢来闹事了。
阿蘅虽然看不见兵符,却能感受到恶霸的恐惧和乾珘身上的威严。她好奇地问:“乾珘,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个恶霸为什么那么怕你?”
乾珘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以前认识一些当官的朋友,所以那个恶霸才会怕我。你放心,以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阿蘅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她相信乾珘,就像相信自己的直觉一样。她知道,乾珘不会伤害她,只会保护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乾珘和阿蘅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乾珘会每天给她买一束栀子花,放在医馆的窗台上,栀子花的香气清新淡雅,是阿蘅最喜欢的味道;他会在雨天的时候,撑着油纸伞,送她去给镇上的老人换药;他会在晚上的时候,给她讲江南的故事,哄她入睡。
阿蘅的眼睛,也在养魂草的滋养下,渐渐有了起色。有一天,她突然对乾珘说:“乾珘,我好像能看到一点光了。”乾珘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连忙请来了苏州府最好的眼科大夫。大夫检查后说,阿蘅的视神经正在慢慢恢复,只要坚持用养魂草调理,说不定真的能重见光明。
乾珘更加用心地为阿蘅调理身体,他每天都会亲自为她煎药,看着她喝下;他会带着她去河边散步,让她感受阳光的温暖和河水的清凉;他会给她描述路边的风景,让她在脑海中勾勒出世界的样子。
这一天,乾珘带着阿蘅来到了河边的彼岸花田——这是他特意让卫峥从苗疆移栽过来的,如今已经开满了鲜红的花朵。微风吹过,彼岸花轻轻摇曳,像一片红色的海洋。
“阿蘅,”乾珘握着她的手,站在花海中,“你知道吗?这里的彼岸花,和苗疆的一模一样。当年,我就是在这样的花海中,第一次见到你的。”
阿蘅的身体微微一震,她闭着眼睛,感受着微风拂过脸颊,闻着彼岸花的香气,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清晰的画面——她穿着红色的苗裙,站在花海中,一个穿着玄色长袍的男子走到她面前,对她微微一笑,说:“姑娘,我叫乾珘,我能向你求亲吗?”
“乾珘……”阿蘅猛地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虽然还不能完全看清乾珘的脸,却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看到他眼中的温柔与思念。“我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全都想起来了。”
乾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紧紧握住阿蘅的手:“云岫,你……你真的想起来了?”
“嗯。”阿蘅点了点头,眼泪流了下来,“我想起了苗疆的彼岸花田,想起了竹楼里的药香,想起了你带兵围困寨门,想起了我献祭自己封印凶蛊……乾珘,当年的事,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被奸臣蒙蔽了,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
乾珘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将阿蘅紧紧拥入怀中,声音哽咽:“云岫,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会用我的余生,好好守护你。”
阿蘅靠在乾珘的怀里,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乾珘,我不是云岫,我是阿蘅。但我也是云岫,是你的云岫。”她抬起头,望着乾珘的方向,眼中的光亮越来越清晰,“我能看到你了,乾珘。你的眼睛,还是和当年一样,很好看。”
乾珘看着阿蘅的眼睛,她的异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紫色的像彼岸花的汁液,蓝色的像苗疆的天空。他知道,他的云岫,真的回来了。
江南的烟雨中,彼岸花田旁,一对跨越生死的恋人紧紧相拥。他们的爱情,经历了误解与痛苦,经历了生死与别离,终于在这个宁静的江南小镇上,迎来了圆满。而这一切,都只是开始。属于乾珘和阿蘅的故事,将在江南的烟雨中,继续书写下去,成为一段跨越生死的千古佳话。
远处的杏花巷里,老王头看到这一幕,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自己的糖粥摊。卫峥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看着相拥的两人,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江南的烟雨,依旧缠绵,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温暖,都要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