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开放联盟总部的春季例会进行到第三天时,林一注意到高桥健太的沉默不同寻常。这位东京团队的负责人通常在技术讨论中言辞犀利,此刻却只是望着窗外刚冒新芽的椴树,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笔。
会议间隙,林一在高桥身边坐下:“东京的项目有进展吗?”
高桥回过神来,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洪水预警系统的升级很顺利,我们整合了传统渔民的经验数据,准确率提高了15%。只是……”他顿了顿,“上周,团队里有三位核心成员提交了辞职信。”
林一心中一沉:“去了竞争对手那里?”
“更复杂。”高桥压低声音,“他们都去了同一家新成立的‘国家数字主权实验室’,这是政府和企业合作的项目,强调技术自主和国家安全。薪水是现在的两倍,还有……爱国情怀的号召。”
“你挽留过了吗?”
“当然。但其中一位告诉我:‘高桥桑,您教我们要负责任地创新。我认为现在最负责任的做法,就是确保日本在关键技术领域不被其他国家卡脖子。开放协作是美好的,但现实世界正在竖起高墙。’”
林一想起纽约峰会上那些关于“技术主权”的暗流,原来它们已经渗透到项目团队的日常选择中。当宏大叙事与个人职业道路交织,理想主义往往面临最现实的考验。
当晚,林一与莫雷诺博士通话分享这一情况。“这不只是人才流失问题,”莫雷诺分析道,“它反映了更深层的分裂:在日益紧张的地缘政治氛围中,‘全球共同利益’正在被‘国家战略利益’重新定义。而技术人员,尤其是年轻一代,正在被拉向不同的忠诚对象。”
“我们该如何应对?”林一问道,“提高薪酬?强化使命叙事?还是承认这种分裂的合理性,寻找新的协作形式?”
“也许都需要。”莫雷诺停顿了一下,“但我更担心的是另一种可能性——随着这些分裂加剧,我们小心翼翼建立的多方对话机制,可能会被更强的力量直接绕过或接管。”
这个担忧在一周后得到了部分证实。欧盟正式发布了《可信人工智能法案》最终版,其中新增了一条引发争议的条款:出于“战略自主性”考虑,关键基础设施中使用的基础算法和训练数据,必须有至少30%来自欧盟境内。
开放联盟的邮件列表瞬间爆炸。来自印度的开发者质疑这是变相的技术保护主义;非洲的合作伙伴担心这会限制他们使用全球最优的开源工具;甚至连欧洲内部的一些中小企业和研究机构也抱怨合规成本过高。
“这就是现实,”一位德国团队成员在内部讨论中说,“当理念遇到利益,当对话遇到权力,往往是后者占上风。我们是不是太天真了?”
林一没有立即回答。他让团队收集各方反应,特别关注那些在缝隙中寻找可能性的人和项目。三天后,分析结果呈现出一个复杂图景:
· 法案确实引发了不满,但也催生了创新——一个跨欧洲大学联盟正在开发“分布式数据共享协议”,允许在保护隐私和主权的同时进行跨国训练;
· 印度和巴西的技术社群自发组织线上研讨会,讨论“全球南方技术自立”的替代路径;
· 开源社区出现了针对新法案的“兼容层”工具设计提案;
· 甚至有欧盟内部成员国表示将利用法案中的灵活性条款,维持国际合作。
“看,”林一指着这些案例对团队说,“高墙在筑起,但缝隙也在产生;中心在硬化,但边缘在创新。我们的角色不是对抗潮流,而是帮助在这些支流中,依然保持对话和连接的可能性。”
他提议启动一个名为“桥接倡议”的新项目:不直接挑战主权化趋势,而是设计工具和方法,让不同主权体系之间能够互操作、可对话、有限共享。这比完全的开放协作更复杂,但更贴近现实。
就在这时,阿雅娜从内罗毕发来了紧急通信请求。
视频接通时,她的表情异常严肃:“马赛马拉项目遇到了大麻烦。一家美国生态旅游公司获得了肯尼亚政府的许可,将在保护区边缘建设‘智能野生动物观察营地’。他们使用的游客追踪系统,与我们为社区设计的动物迁徙监测系统频谱冲突,而且他们的数据直接上传到公司总部,不与当地分享。”
“社区有什么反应?”
“愤怒,但无力。”阿雅娜镜头转向窗外,几个马赛青年正聚集讨论,“长老们尝试与地方政府沟通,但对方暗示‘这是国家发展需要’。更棘手的是,那家公司承诺雇佣当地青年,月薪是传统放牧收入的三倍。”
林一立即看到了多层困境:全球资本与本地生计的冲突,国家发展与社区自主的张力,新技术与传统知识的碰撞,还有年轻人面临的实际生存选择。
“我们需要一个更聪明的策略,”林一思考着,“不能简单反对,那会被贴上‘阻碍发展’的标签。但也不能妥协,那会失去社区信任。”
“你有什么想法?”
“既然他们用‘智能’作为卖点,我们就提出‘更智能’的方案——设计一个三方数据共享和利益分配框架:公司的游客数据、社区的生态监测数据、政府的土地管理数据,在保护各方核心利益的前提下有限整合。公司得到更丰富的生态洞察提升游客体验,社区获得可持续收入和数据主权,政府实现更好的保护管理。”
阿雅娜眼睛一亮:“这需要高超的谈判技巧和跨文化沟通。”
“所以我们一起去,”林一决定,“我安排一下,下周飞内罗毕。同时联系我们在联合国环境署的同事,看能否提供中立的协调平台。”
就在林一准备非洲之行时,一个更私人的消息打破了他的工作节奏。母亲从中国发来信息,父亲因心脏问题住院,虽然情况稳定,但医生建议尽快进行一项复杂手术。
林一立即请假飞回上海。在医院的病房里,他看到父亲比想象中更虚弱,但眼神依然清澈。
“工作重要,但别把自己绷太紧,”父亲握着他的手,“你小时候喜欢看蚂蚁搬家,记得吗?你说它们那么小,却能搬动比身体大很多的东西。我问你怎么做到的,你说:‘因为它们一起搬,而且不着急,一步一步来。’”
林一记得那个午后,七岁的自己趴在花园里看了整整一下午蚂蚁。“我那时真有耐心。”
“现在也需要,”父亲微笑,“你们在做的事,比蚂蚁搬家复杂千万倍。但道理相通:一步一步来,而且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搬。”
手术安排在一周后。等待期间,林一在病房里用笔记本电脑继续工作,父亲偶尔会问些问题。
“你这次在非洲要解决的问题,本质上是什么?”有一天父亲问道。
林一想了想:“是如何在不对称的权力关系中,创造相对公平的合作可能。”
“就像下棋让子?”父亲年轻时是围棋爱好者。
“有点像,但棋盘在不断变形,规则也不断变化,而且没有绝对的胜负标准。”
父亲沉思片刻:“围棋里有个概念叫‘厚势’,不是具体的领地,而是全局的影响力、弹性、发展潜力。有时为了短期实地,会削弱长远厚势。好的棋手知道平衡。”
这句话让林一整夜思考。当前技术治理的许多困境,不正是“实地”与“厚势”的冲突吗?公司追求市场份额(实地),国家追求战略优势(实地),但人类共同的技术未来需要“厚势”——信任、协作能力、共享知识、跨文化理解。
手术前一天,顾老先生在宋清陪同下来到医院。八十多岁的老人坚持要来看看老朋友。
两位老人聊起年轻时的往事——顾老的父亲曾是林一祖父的老师,两家渊源可追溯到抗战时期的昆明。那些战火中的坚持,迁徙中的互助,让林一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的,其实是更长历史脉络中的一环:每一代人都在面对当时的“技术”与“治理”问题,从造纸术、印刷术到互联网、人工智能;每一次都在平衡创新与传承、开放与自主、统一与多元。
“你父亲和我,我们经历了国家最困难的时期,”顾老对林一说,“那时的问题是生存。你们这一代的问题是繁荣中的方向——技术给了人类前所未有的力量,但这力量往哪里用?怎么用?这比生存问题更难,因为没有明显的敌人,敌人可能就是我们自己的短视、贪婪、恐惧。”
手术很成功。父亲恢复期间,林一继续远程协调非洲的准备工作。他联系了那家美国公司的可持续发展主管,发现对方并非完全冷漠的资本代表——她拥有环境科学博士学位,真诚相信技术可以促进保护,只是公司商业模式限制了她的发挥空间。
“我们内部也在争论数据共享的问题,”她在视频通话中坦言,“但董事会担心知识产权泄露和竞争优势丧失。如果能设计一个安全、可控的共享机制,我个人很愿意推动。”
与此同时,阿雅娜在社区内部促成了几代人的对话。年轻人渴望工作机会和现代技能,长者担忧文化断裂和土地丧失。激烈的争论后,大家达成一个基本共识:不接受强加的方案,要参与创造自己的方案。
林一父亲出院那天,非洲的谈判日期也确定了。在去机场的路上,父亲对林一说:“记得蚂蚁搬家。也记得围棋的厚势。还要记得——你祖父常说的那句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记得,”林一拥抱父亲,“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飞往内罗毕的航班上,林一整理着各方的立场、诉求、顾虑、可能性。他不再期待完美的解决方案,而是寻找“足够好”的下一步——一个能保持对话继续、信任不彻底破裂、各方都能看到前进可能的中间地带。
这需要创造性的模糊,需要暂时的矛盾包容,需要接受过程比结果更重要。这与他早期对“清晰原则”和“明确标准”的追求截然不同,但却更贴近复杂现实的本质。
抵达内罗毕时,阿雅娜来接机。车上,她分享了一个最新进展:社区年轻人自发组织起来,用开源硬件改造了旧手机,创建了一个独立的动物监测网络,虽然简陋,但完全自主。
“他们说,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阿雅娜笑道,“既参与你的三方框架谈判,也准备自己的备份方案。这是你教他们的‘适应性梯度’在实际中的应用。”
林一感到欣慰:“所以他们不再是被动的‘受影响群体’,而是主动的‘创新主体’了。”
“这正是最根本的改变,”阿雅娜点头,“技术治理的最终目的,不就是让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技术未来的主体吗?”
谈判在马赛马拉边缘的一个联合办公空间进行,联合国环境署的官员担任中立协调人。第一天,各方陈述立场,气氛紧张。美国公司代表强调投资和就业,肯尼亚官员强调国家发展和税收,社区代表强调土地权利和文化传承。
第二天,林一引入“利益地图”工具,请各方不仅列出自己的需求,也尝试列出其他方的合理关切。这个简单的换位练习,稍稍缓和了对抗性。
第三天,开始探讨具体方案。争论焦点集中在数据所有权和收益分配。公司要求商业数据独家使用权,社区要求传统知识永久产权,政府要求所有数据的管理权。
谈判陷入僵局时,林一提出了一个分层结构:
第一层:基础数据(如动物数量、植被覆盖)进入公共领域,供研究和保护使用;
第二层:衍生数据(如游客行为分析、生态模式识别)由生成方持有,但通过许可协议有限共享;
第三层:传统知识数据由社区集体持有,采用“事先知情同意+收益共享”模式使用;
第四层:商业敏感数据由公司保留,但需定期提交非敏感汇总报告。
收益分配则采用混合模式:公司支付数据使用费和社区就业薪酬;社区获得固定费用和收入分成;政府获得税收和更好的管理工具。
这个结构不完美,各方都需要妥协。但经过连续三天的细节磋商,一个临时协议草案终于产生。它有效期只有两年,之后需要重新评估,但这恰恰是它的优点——允许各方在有限承诺中测试合作,降低初始风险。
签署仪式在社区的空地上举行,按照马赛传统,有长老的祝福和年轻人的舞蹈。美国公司的代表悄悄对林一说:“这是我职业生涯中最艰难也最有意义的谈判。我开始理解,‘可持续性’不是营销概念,而是复杂的现实平衡。”
在返回柏林的飞机上,林一回顾这次经历。他没有解决所有问题——权力不对称依然存在,文化冲突依然可能爆发,技术系统的固有偏见依然需要持续矫正。但他帮助建立了一个对话平台,一个学习机制,一个让不同逻辑可以有限共存的临时空间。
这或许就是当前阶段“负责任创新”的真实面貌:不是抵达理想国,而是在不完美的现实中,开辟一个个可能性的小绿洲;不是消除所有矛盾,而是学会在矛盾中共存并寻找渐进改善;不是一个人或一个团体拯救世界,而是无数人在各自位置上,连接起意外的支流,让干涸的河道重新有水流动。
回到柏林总部,林一得知了另一个消息:高桥团队那三位离职成员中的一位,秘密联系了高桥。他在国家实验室工作了三个月后,发现所谓的“技术自主”背后,是更封闭的技术民族主义和更严密的监控可能。
“我想回来,以某种方式,”他在加密信息中写道,“也许不是正式职位,而是作为桥梁——帮助开放社区理解主权项目的逻辑,也帮助主权项目保持一定的开放窗口。”
林一与高桥讨论后,决定冒险尝试一个“嵌入桥梁”计划:邀请这位前成员成为开放联盟的“外部顾问”,定期交流非敏感信息,促进两个世界之间的有限理解。
这个决定在联盟内部引发了争议。有人认为这是向技术民族主义妥协,有人担心安全风险,但也有人认为这是面对现实的必要智慧。
“我们需要重新定义‘忠诚’,”林一在决策会议上说,“不是对某个组织或国家的盲目忠诚,而是对基本价值的忠诚——人的尊严、生态完整、知识共享、跨文化理解。在这些价值下,我们可以与不同阵营的人建立有限但真实的合作。”
投票结果:微弱多数通过。
那天深夜,林一独自留在办公室。他打开顾老先生《根脉与星图》系列的最新一幅数字作品:画面中,多条支流从不同方向汇入一条大河,每条支流带来不同颜色的泥沙,在大河中交融却不完全混合,形成复杂而美丽的水纹。
画边有一行小字:“江河不拒细流,故能成其深;星图不拒微光,故能成其明。”
林一意识到,也许真正的全球技术治理,不是建造一条笔直的人工运河,而是帮助自然形成的江河系统保持流动性、多样性和自我净化能力——允许支流存在,甚至允许暂时的浑浊和改道,但维护整个水系的生命力。
他新建了一个文档,开始起草给所有合作伙伴的季度信。开头这样写道:
“在这个日益分裂的世界里,连接变得更加困难,但也更加重要。我们正在学习的,可能不是如何建造坚固的大桥,而是如何成为灵活的水手——在变化的河流中,找到航行的可能;在不同的支流间,传递信息的种子;在风浪来临时,记得我们最终共享同一片海洋。
前路依然多歧,但每一条意外的支流,都可能带来新的养分。让我们继续航行,保持对话,在流动中寻找形状,在多样性中寻找统一,在不确定中寻找下一步的坚实立足点。”
点击发送时,窗外柏林春夜的雨刚刚开始落下。雨滴顺着玻璃蜿蜒流淌,像极了画中的支流,各自有各自的路径,最终都汇向大地。
而大地,永远在接收,永远在滋养,永远在等待新的生长。
林一关掉灯,走入雨中。
雨滴落在脸上,像是来自遥远星空的问候,又像是脚下土地的低语。
在这之间,是人类创造与选择的广阔空间。
而他,他们,将继续在这空间中,寻找负责任的创新之路。
一步一步,如蚂蚁搬家。
一局一局,如围棋求势。
一滴一滴,如雨水汇流。
直到某一天,这些微小的努力,或许能成为改变河流方向的真正力量。
但现在,只需走好下一步。
下一步。
再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