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调露元年，秋。
洛阳城西的一处宅邸前，两名衙役正费力地抬着一具覆着白布的尸身，从朱漆大门内走出。门外已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窃窃私语声如同秋风吹过干枯的稻田，沙沙作响。
“让开！都让开！”洛阳县尉曾泰呵斥着围观人群，额上沁出细密汗珠。他回头望向门内，一位身着紫色朝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凝眉而立，正是当朝宰相狄仁杰。
“恩师，外头人群聚集，只怕有碍观瞻，不如让学生先命人驱散...”曾泰低声道。
狄仁杰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目光仍停留在院中那几盆凋零的秋菊上：“百姓好奇，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这已是半月来第三位暴毙的朝臣了。”
他缓步走向院中石桌，桌上放着一只铜制雀鸟酒壶，壶身雕刻精美，雀眼以红宝石镶嵌，在秋日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芒。
“铜雀壶...”狄仁杰喃喃自语，伸手欲取那酒壶细看。
“大人小心！”一道黑影倏然而至，挡在狄仁杰身前。来人身形挺拔，目光如电，正是狄仁杰的护卫李元芳。
“元芳，你回来了。”狄仁杰微微颔首，“查得如何？”
李元芳抱拳道：“大人，这铜雀壶确是出自将作监少监周允之手。周大人三日前暴毙家中，手中紧握的正是此类铜雀壶。”
狄仁杰眉头紧锁，目光再次投向石桌上的酒壶。这已是第三位死者，三位皆是大唐四品以上官员，死前都曾使用过铜雀壶饮酒，随后便突发癫狂，最终心脉断裂而亡。朝野上下已有传言，说这是因女皇登基，天降灾殃。
“曾泰。”狄仁杰忽然转身，“你速去查清，这三位大人生前可有什么交集，尤其是，他们是否都曾参与过某件相同的朝务。”
曾泰领命而去。狄仁杰又对李元芳道：“元芳，随我去将作监，我要见见制作这铜雀壶的工匠。”
“大人，将作监的工匠...已失踪三日了。”
狄仁杰目光一凛：“看来，有人想要掩盖什么。”
将作监位于皇城东南隅，掌管宫室建筑、金银器制作等事宜。狄仁杰与李元芳踏入其庭院时，正值午后，院内工匠们各自忙碌，敲打金属的声音不绝于耳。
见宰相亲临，将作监丞匆忙迎出，额上冷汗涔涔。
“卑职不知狄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狄仁杰摆手打断他的客套：“我为此物而来。”他示意李元芳出示铜雀壶，“听闻此壶乃将作监所制，不知出自哪位工匠之手？”
监丞面色微变，迟疑片刻方道：“回大人，此壶...确是出自将作监，乃少监周大人亲自设计，由工匠赵七制作。只是赵七...三日前告假还乡，至今未归。”
“告假还乡？”狄仁杰目光如炬，“可有家人为证？”
“赵七孤身一人，并无家眷...”
狄仁杰环视四周，见几名工匠虽手中忙碌，眼神却不时瞟向这里，神色惶恐。他心知必有隐情，却不再追问，转而道：“周少监设计此壶，可有图样留存？”
监丞连连点头：“有有有，请大人随卑职前往图库查阅。”
在图库中，狄仁杰仔细翻阅着铜雀壶的设计图纸。图纸上的铜雀壶造型精美，结构复杂，壶内竟有数层隔断，不知作何用途。
“周少监精于机巧设计，尤善制作各类酒器。”监丞解释道，“这铜雀壶据说能依不同手法倒酒，流出不同品类的酒液，十分神奇。”
狄仁杰点头不语，目光却落在图纸一角的一行小字上：“铜雀春深，锁二乔心。”他眉头微蹙，这诗句在此出现，颇为蹊跷。
离开将作监，狄仁杰命李元芳暗中查访赵七下落，自己则返回府中。夜幕降临时，曾泰已候在书房，面色凝重。
“恩师，学生已查清，这三位大人确有关联。”曾泰呈上一卷文书，“他们皆曾参与三年前对废太子贤一案的审理，并且...都在定罪的奏疏上署名。”
狄仁杰接过文书，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废太子贤一案，牵连甚广，他虽知其内情复杂，却未想到今日之事竟与此有关。
“还有一事，”曾泰压低声音，“三位大人生前都曾收到过一封信，信中别无他物，只有一枚雀羽。”
“雀羽...”狄仁杰沉吟片刻，忽然起身，“备轿，我要入宫面圣。”
皇宫，贞观殿。
武则天端坐龙椅之上，听罢狄仁杰的禀奏，凤目微眯：“狄卿以为，此案与废太子有关？”
“臣不敢妄断。”狄仁杰躬身道，“然三位大人皆因废太子一案而结缘，如今相继暴毙，其中必有蹊跷。臣请旨查阅当年案卷。”
武则天沉默良久，方道：“准奏。然狄卿需知，废太子谋逆，罪证确凿，此案早已了结。”
“臣明白。”
狄仁杰退出大殿，心中却如压巨石。他深知废太子贤在朝中仍有不少支持者，若此案真是为太子复仇，恐将掀起更大风波。
次日清晨，狄仁杰正在查阅废太子案卷，李元芳匆匆归来，面带疲惫。
“大人，赵七找到了。”李元芳声音低沉，“在西郊的一口废井中，已气绝多日。”
狄仁杰放下案卷，长叹一声：“果然如此。可查到什么线索？”
李元芳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包，打开后是一片烧焦的纸屑，上面隐约可见“二乔”二字。
“这是在赵七住处灶台内找到的，似是烧毁信件残留。”
狄仁杰接过纸屑，若有所思：“‘铜雀春深，锁二乔心’...这‘二乔’究竟何指？”
话音刚落，曾泰疾步而入：“恩师，有消息了！今早又有一位大人收到雀羽信，是礼部侍郎杜文清！”
狄仁杰蓦然起身：“速去杜府！”
杜文清府邸位于城南，当狄仁杰一行人赶到时，杜文清正手持铜雀壶，准备宴客。见狄仁杰突然到来，杜文清面露惊讶，却仍恭敬相迎。
“狄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
狄仁杰目光紧锁他手中的铜雀壶：“杜大人，此壶危险，请速放下。”
杜文清笑道：“狄大人多虑了，此壶乃周少监遗作，精美无比，下官珍藏许久，今日特取出与好友共赏。”
“杜大人可曾参与三年前废太子一案的审理？”狄仁杰直截了当。
杜文清面色骤变，手中铜雀壶险些跌落：“狄大人何出此言？下官...下官确实曾参与...”
“那就请杜大人小心，此前三位收到雀羽信的大人，皆已暴毙。”
杜文清手中铜雀壶“哐当”落地，酒水四溅。他面色惨白，颤声道：“狄大人救我！”
狄仁杰拾起铜雀壶，仔细端详，发现壶底有一处不易察觉的机关。他轻轻按压，壶身突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退后！”李元芳疾呼，一把将狄仁杰与杜文清拉开。
然而，壶中并无暗器射出，只有一股异香弥漫开来。
狄仁杰神色凝重，取出手帕捂住口鼻：“原来如此...不是毒酒，是毒香。”
经太医查验，铜雀壶内藏有数层机关，可依不同手法倒酒，释放不同香料。而其中一种香料，与酒混合后会产生剧毒，致人癫狂而亡。
回到府中，狄仁杰将收集到的线索一一陈列：铜雀壶设计图、烧焦的“二乔”纸屑、三位死者的共同经历、失踪工匠的尸体...
“元芳，你怎么看？”狄仁杰问道。
李元芳沉思片刻：“大人，此案明显是针对当年参与废太子案的大臣的报复。但凶手如何确保每位大人都使用铜雀壶饮酒？又为何要设计如此复杂的杀人方式？”
狄仁杰点头：“问得好。还有那‘二乔’，究竟是何含义？”
此时，曾泰送来最新查到的消息：废太子贤有一对孪生女儿，当年太子被废后，她们被送往洛阳郊外的感业寺为尼，法号“清乔”、“清瑜”。
“二乔...”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原来如此！速往感业寺！”
感业寺坐落于洛阳城北的邙山脚下，寺内古木参天，幽静肃穆。当狄仁杰一行人赶到时，住持师太告知，清乔、清瑜二位师太三日前已离寺云游，不知所踪。
在她们居住的禅房内，狄仁杰发现了一本《金刚经》，经书扉页上题着“铜雀春深，锁二乔心”八字，笔迹清秀却带着一股狠厉。
“恩师，看来凶手就是这两位公主了。”曾泰低声道。
狄仁杰摇头：“未必如此简单。若只为复仇，何须设计铜雀壶这般复杂的杀人手段？其中必有隐情。”
他仔细搜查禅房，在床板下发现了一叠信札。翻阅之后，狄仁杰面色愈发凝重。
“原来如此...”他长叹一声，“我们都被误导了。”
返回洛阳途中，狄仁杰闭目沉思，将案情在脑中梳理。突然，马车骤停，外面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李元芳的声音响起：“保护大人！”
狄仁杰掀开车帘，只见十余蒙面人正与护卫激战。李元芳剑法凌厉，已击倒数人，但蒙面人中有几位武功高强，攻势凶猛。
“取狄仁杰性命！”为首的蒙面人喝道，挥刀直扑马车。
千钧一发之际，一队官兵及时赶到，蒙面人见状迅速撤退。李元芳欲追，被狄仁杰拦住。
“不必追了，我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
回到府中，狄仁杰立即下令：“曾泰，你速去查清，朝中哪位大人与感业寺往来密切，尤其是近半年内捐赠香火钱银最多者。”
“元芳，你暗中监视御史中丞魏明哲的府邸，但有异动，立即回报。”
二人领命而去。狄仁杰独坐书房，望着窗外明月，神色复杂。
三更时分，李元芳回报：魏明哲府中深夜有客到访，形迹可疑。
狄仁杰点头：“是时候揭开真相了。”
次日清晨，狄仁杰邀集数位朝臣至府中饮茶，其中包括魏明哲和昨日险些遇害的杜文清。
茶过三巡，狄仁杰忽然道：“近日铜雀壶连环命案，闹得朝野不宁，幸得各位相助，案情已有眉目。”
众臣皆惊，魏明哲手中茶杯微颤：“狄大人已擒获凶手？”
狄仁杰摇头：“凶手尚未擒获，但已知其身份。”他环视众人，“此案表面看来，是为废太子复仇。三位遇害大人都曾参与废太子案的审理，而废太子的两位女儿——清乔、清瑜公主，确有复仇动机。”
众臣哗然。杜文清更是面色惨白：“竟是两位公主...”
狄仁杰话锋一转：“然而，真相远非如此简单。”他取出在感业寺找到的信札，“这些信札显示，有人利用两位公主的复仇之心，操纵她们协助实施杀人计划。而真正的幕后主使，意在铲除异己，为自己铺就晋升之路。”
魏明哲强作镇定：“狄大人可知这幕后主使是谁？”
狄仁杰目光如炬，直视魏明哲：“魏大人，你可知铜雀壶中暗藏的毒香，来自何处？”
魏明哲面色微变：“下官...下官怎会知晓？”
“此种毒香，产自岭南，十分稀有。”狄仁杰缓缓道，“三年前，魏大人曾任岭南道观察使，带回数盒此香，赠与朝中同僚。当时得赠此香者，包括已故的周允少监。”
魏明哲霍然起身：“狄仁杰，你休要血口喷人！”
狄仁杰不慌不忙，取出一本账册：“这是从感业寺查获的香火簿，近半年来，魏大人捐赠白银五千两，条件就是让寺中二位公主协助实施计划。”
魏明哲冷笑：“荒谬！我为何要杀害同僚？”
“因为，”狄仁杰声音沉静，“吏部尚书年事已高，即将致仕。而最有希望接任此位的，正是那三位遇害的大人。除去他们，你魏明哲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厅中一片寂静，众臣皆目瞪口呆。
魏明哲忽然大笑：“狄仁杰啊狄仁杰，你果然厉害。不错，人是我杀的，但那两个公主也不是无辜之辈！她们恨透了那些害死她们父亲的人，我不过给了她们一个复仇的机会！”
“你错了。”狄仁杰摇头，“清乔、清瑜公主早已放下仇恨，是你以她们母族安危相胁，逼迫她们协助你。那日袭击我的蒙面人，也是你派去的，因为你怕我查到感业寺，发现你的秘密。”
魏明哲面色铁青，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扑狄仁杰！
电光火石间，李元芳飞身而至，一掌击落匕首，将魏明哲制伏在地。
狄仁杰俯视着地上的魏明哲，长叹一声：“权力如美酒，浅酌可助兴，狂饮却伤身啊...”
三日后，狄仁杰入宫面圣，呈上案卷。武则天阅毕，默然良久。
“狄卿，此案牵扯废太子之女，该如何处置？”
狄仁杰躬身道：“陛下，清乔、清瑜公主受人胁迫，情有可原。且她们已在感业寺出家多年，早已不问世事。臣请陛下网开一面。”
武则天点头准奏，又道：“狄卿屡破奇案，保我朝堂清明，朕当重赏。”
狄仁杰却道：“臣不敢求赏，只望陛下准臣休假三日，与元芳对弈几局。”
武则天莞尔：“准。”
离开皇宫，狄仁杰与李元芳漫步在洛阳街头。秋意正浓，金黄的落叶铺满街道。
“元芳，你说这世上，为何总有人为权欲所惑，不惜害人性命？”
李元芳沉思片刻：“或许因为，权欲如酒，最易醉人。”
狄仁杰点头，望向远处巍峨的宫阙，目光深邃。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修长。洛阳城中华灯初上，又一个平静的夜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