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二年,暮春。
洛阳城西的修业坊内,工匠裴明礼的宅邸前聚集了不少百姓,对着紧闭的大门指指点点。往日这个时辰,裴家宅门早已大开,工匠学徒进进出出,搬运着各式各样的青铜铸件,如今却是一片死寂。
“整整三日了,裴师傅家一点动静都没有,怪得很。”一个卖饼的小贩对身旁人道。
正议论间,一队官差分开人群,为首的是洛阳县尉唐临,身后跟着几名衙役。唐临命人叩门,半晌无人应答,便下令撞开大门。
门栓断裂的声响过后,一股浓郁的腥甜气味扑面而来,让众人纷纷掩鼻后退。
庭院里横七竖八躺着七具尸体,有男有女,皆是裴明礼的家人与仆役。每具尸体的脸上都凝固着诡异的笑容,嘴角上扬,双目圆睁,仿佛死前见到了极乐景象。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具尸体的额头上都用朱砂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唐临脸色煞白,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吩咐手下:“速去大理寺,请狄仁杰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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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与助手乔泰、马荣赶到时,日头已近中天。老仵作沈让正蹲在院中检查尸体,见狄仁杰到来,忙起身行礼。
“情况如何?”狄仁杰扫视庭院,目光沉静。
沈让摇头:“诡异得很,七人死因相同,皆是中毒,但查不出是何毒物。更怪的是,死者面容安详,带着笑容,全无中毒痛苦之状。每人额上都有朱砂绘制的凤凰图案,笔法精细,应是死后所画。”
狄仁杰蹲下身,仔细查看裴明礼的尸体。这位洛阳城有名的青铜匠人约莫五十岁年纪,双手粗糙,指缝间残留着青绿色的铜锈。他的笑容最为夸张,嘴角几乎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
“现场可曾发现毒物来源?”狄仁杰问。
唐临上前一步:“回大人,厨房食物与饮水均已查验,无毒。卧房、工坊各处也都搜过,没有找到盛放毒物的容器。”
狄仁杰点点头,起身在院中踱步。庭院东侧是青铜工坊,炉火已熄,但空气中仍弥漫着金属与炭火的气味。工坊内陈列着各种半成品,多是常见的器皿与装饰,唯有一座三尺高的青铜凤凰格外引人注目。那凤凰双翅微张,尾羽华丽,铸造工艺精湛,栩栩如生。
“裴明礼最近接了哪些活计?”狄仁杰问。
唐临翻看手中记录:“多是寻常器物,只有一件特别——半月前,宫中司珍房委托他铸造一对青铜凤凰,作为天后寝殿新制的香炉。”
狄仁杰眼神微动,走近那座青铜凤凰,仔细端详。凤凰的眼睛是两颗罕见的红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另一只凤凰在何处?”
唐临面露难色:“据司珍房主事说,裴明礼只交出了一只,另一只推说还需打磨,迟迟未交。”
狄仁杰伸手轻抚青铜凤凰的表面,指尖触到翅翼连接处时,眉头微蹙。他示意乔泰近前,二人合力,竟将凤凰的左翅轻轻旋了下来。翅根处中空,藏着一卷羊皮纸。
展开羊皮纸,上面绘着一幅奇特的星图,旁有数行小字:“荧惑守心,凤凰泣血。金木交会,天门洞开。”
乔泰凑过来看了一眼,疑惑道:“大人,这是何意?”
狄仁杰不答,反问唐临:“裴家可还有人幸存?”
“裴明礼有一女,名唤云娘,年方十七,下落不明。据邻人所说,命案前夜还见她出门购买胭脂。”
狄仁杰沉吟片刻,吩咐道:“唐县尉,你带人查访裴云娘下落。乔泰、马荣,你们去查裴明礼近三个月来往的人,特别是宫中司珍房的联系人。沈仵作,再仔细验尸,看看能否找出毒物种类。”
众人领命而去。
狄仁杰独自在宅中巡视,从工坊到寝居,不放过任何角落。在裴明礼卧室的床榻下,他发现了一块寸许长的青铜碎片,边缘锐利,形状奇特。将它收入袖中,狄仁杰又来到厨房,见厨具整洁,碗碟摆放有序,唯有水缸边缘有些许白色粉末。他用指尖沾取少许,小心包好。
黄昏时分,众人齐聚大理寺廨堂。
唐临率先禀报:“大人,邻人最后一次见到裴云娘是在命案前夜酉时。有更夫称,当晚子时左右,见一女子身影从裴家后门匆忙离去,披着斗篷,看不清面容。”
乔泰接着道:“裴明礼生意往来简单,唯与司珍房主事周典往来密切。据周典说,裴明礼上月曾向他抱怨,说有人觊觎他祖传的青铜秘术。”
“周典现在何处?”狄仁杰问。
“三日前告假归家,说是老母病重。”
狄仁杰指尖轻叩桌面:“何时告假?”
“恰是命案前一天。”
马荣插话:“大人,我查了裴家近期的采买,半个月前,裴明礼曾购入一批辰砂与雄黄,量不小,说是铸造之用。”
沈让此时呈上验尸记录:“大人,我在死者指甲缝中发现了一种罕见的白色粉末,经查验,是提炼自西域某种奇花的迷药,名唤‘极乐散’。此药少量使用可致幻,过量则心脏麻痹而死。死者面上的笑容,应是毒发时产生的幻觉所致。”
狄仁杰点头,取出在裴家厨房发现的粉末:“可是此物?”
沈让检验后确认:“正是。”
“这就怪了,”狄仁杰缓缓道,“极乐散价值不菲,裴家虽不算贫穷,但也未必买得起如此大量的毒药。且毒药下在厨房水缸,为何只有裴家人中毒,仆役也未能幸免,却独独不见了裴云娘?”
夜幕降临,狄仁杰独坐书房,对着那卷羊皮纸和青铜碎片沉思。羊皮纸上的星图标注的是三日后的天象,而“荧惑守心”自古被视为凶兆。“凤凰泣血”又是什么意思?
他拿起青铜碎片,就着烛光细看。碎片上的纹路不像装饰,倒像是某种文字的一角。狄仁杰取来纸笔,小心拓下纹路,又与羊皮纸上的字迹对比,发现几分相似。
窗外传来更鼓声,狄仁杰忽然起身,命人备轿,直奔司珍房主事周典的宅邸。
周宅大门紧闭,敲了许久才有一老仆应门。得知是大理寺卿到访,老仆慌忙引路。周典果然卧病在床,面色苍白,咳嗽不止。
“周主事病得真是时候。”狄仁杰在床前坐下,目光如炬。
周典喘息道:“狄大人明鉴,家母确实病重,下官是不得已告假...”
狄仁杰打断他:“本官还未说为何事而来。”
周典语塞,额上渗出冷汗。
狄仁杰继续道:“裴明礼死了,全家七口,中毒身亡。他为你铸造的青铜凤凰,少了一只。”
周典浑身一颤,险些从床上滚落:“大人明察!下官与裴明礼之死毫无关系!那对青铜凤凰...是天后点名要的,下官只是传话而已。”
“传谁的话?”
周典犹豫片刻,压低声音:“三个月前,梁王武三思府上的管家来找过我,说梁王欲向天后献礼,指定要裴明礼铸造凤凰香炉,还特意要求凤凰内部设计机关,可放置香料。”
狄仁杰想起在裴家工坊发现的青铜凤凰,翅翼可拆卸,内部中空,确是香炉设计。
“裴明礼可曾向你提过有人威胁他?”
周典摇头:“他只说祖传的青铜秘术招人觊觎,但未说是谁。对了,约莫一月前,他交给我一封密信,说若他遭遇不测,让我转交狄大人。”说着,周典从枕下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
狄仁杰拆开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凤鸣岐山,周室将兴。青铜为证,天命在唐。”
他心头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此事还有谁知道?”
“再无旁人。”周典咳嗽得更厉害,“狄大人,下官的病...”
狄仁杰起身:“你好生养病,本官自有主张。”
离开周宅,狄仁杰立即命乔泰、马荣暗中调查梁王府近日动向,特别是与方士异人的往来。
两日后,乔泰回报:“大人,梁王府上月确实招揽了几名西域来的术士,其中一人擅长制药。更有意思的是,梁王府的管家三日前夜间外出,至今未归。”
“可查到裴云娘下落?”
马荣道:“有人在城西的慈悲寺见过一个形似裴云娘的女子,但寺中僧人否认收留女客。”
狄仁杰沉吟片刻:“准备一下,我们去慈悲寺。”
慈悲寺是洛阳名刹,香火鼎盛。狄仁杰佯装香客,在寺中游览。行至后殿,见一群工匠正在修复壁画,为首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匠人。狄仁杰驻足观看,见那匠人笔法精湛,画的正是凤凰涅盘图。
“好手艺。”狄仁杰赞道。
年轻匠人回头微笑:“大人过奖。”
四目相对时,狄仁杰注意到匠人耳垂上的细孔,心中了然。他屏退左右,单独与匠人交谈。
“裴姑娘,你父亲的事,本官深表哀悼。”
匠人手中的画笔落地,面色霎时苍白。
“大人...如何认出...”
狄仁杰拾起画笔:“你的画技得裴师傅真传,凤凰尤其传神。况且,慈悲寺的壁画修复向来由宫中画院负责,突然外包民间匠人,不合常理。你冒险留在此处,定有缘由。”
裴云娘——或者说,扮作男装的年轻匠人——泪如雨下:“那夜父亲预感大祸临头,命我从密道逃走,让我务必找到‘青铜秘术’,交予狄仁杰大人。他说唯有狄公能解此局。”
“何为青铜秘术?”
裴云娘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上刻繁复星纹:“这是我裴家祖传的秘术,据说源自周朝,可推演天命。父亲不愿它落入歹人之手,招来杀身之祸。”
狄仁杰接过令牌,触手冰凉。令牌背面刻着四个小字:“凤鸣岐山”。
“杀你全家的,是何人?”
裴云娘咬牙道:“那夜我躲在密道,听见一个声音...是梁王府的管家郑荣。他们逼问父亲青铜秘术的下落,父亲不说,他们便...”她哽咽难言。
狄仁杰皱眉:“梁王府的人为何要青铜秘术?”
“传说此术能推演天命,武氏欲篡唐位,必得此物以证天命所归。”
狄仁杰想起裴明礼信中的“天命在唐”,心中明了。他正要再问,忽听殿外传来乔泰的喝止声。紧接着,数支弩箭破空射入,直取裴云娘!
狄仁杰一把推开裴云娘,弩箭擦肩而过,钉入壁画。马荣率人冲入,与一群蒙面刺客战作一团。
混乱中,裴云娘将一块青铜圆盘塞入狄仁杰手中:“这是星盘,三日后‘荧惑守心’,天门开启...大人小心梁王...”话未说完,一枚冷箭射中她的后背。
狄仁杰扶住裴云娘,马荣等人奋力击退刺客,擒获一人。然而裴云娘已气息奄奄。
“凤凰...泣血...”她最后说道,双目圆睁,与裴家死者的表情一模一样。
狄仁杰沉痛地合上她的双眼,起身查看被擒的刺客。刺客嘴角流出黑血,已然服毒自尽。
“大人,这是从刺客身上搜出的。”乔泰递上一枚令牌,上面刻着梁王府的标志。
狄仁杰冷笑:“太过明显了。”
三日后,夜色深沉。
狄仁杰独坐书房,研究裴云娘临终前交给他的星盘。根据羊皮纸上的提示,今夜子时“荧惑守心,金木交会”,是观星推演的关键时刻。
星盘构造精巧,中央是北斗七星,周围环绕二十八宿,边缘刻着密密麻麻的刻度。狄仁杰将星盘对准夜空,转动盘面。当盘上星辰位置与夜空重合时,星盘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内层弹开,露出夹层中的绢布。
绢布上记载的并非推演天命之术,而是一段历史秘辛:周武王伐纣时,得凤凰祥瑞,命工匠铸青铜凤凰一对,内藏伐纣经过与纣王暴政的记录,以传后世。裴氏先祖便是铸造这对凤凰的工匠,世代守护这个秘密。
狄仁杰恍然大悟。武三思寻找青铜秘术,不是为了推演天命,而是为了找到证明武氏代唐合乎天命的“祥瑞”。若不能得,便毁去可能证明李唐正统的证物。
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马荣来报:“大人,梁王府的管家郑荣找到了,已死在城外乱葬岗,怀中搜出此物。”他递上半块青铜令牌,与裴云娘给狄仁杰的令牌恰好能拼合。
“杀人灭口。”狄仁杰冷哼。
乔泰又道:“宫中传来消息,天后明日要去感业寺祈福,梁王陪同。”
狄仁杰眼神一凛:“不好!他们的目标是天后!”
“什么?”乔泰马荣齐声惊问。
“速速点齐人马,随我前往感业寺!路上解释。”
马蹄声踏破洛阳的宁静。狄仁杰在轿中向乔泰马荣解释:
“裴明礼铸造的两只青铜凤凰,一只已入宫中,另一只仍在梁王手中。若本官所料不差,明日天后在感业寺上香时,必会出现‘凤凰泣血’的异象,暗示天后的统治招致天怒。梁王便可借此排除异己,巩固权势。”
马荣不解:“凤凰如何泣血?”
“裴明信中说‘金木交会,天门洞开’,指的不仅是天象,也是机关暗语。青铜凤凰眼中镶有红宝石,内藏朱砂液,特定时辰,机关启动,朱砂从凤眼流出,宛如泣血。”
乔泰恍然大悟:“所以梁王要杀裴明礼灭口,既得青铜秘术,又保机关秘密不泄。”
狄仁杰点头:“只可惜裴明礼宁死不屈,只交出一只凤凰。梁王不得已,只能在感业寺设局。”
感业寺已遥遥在望。夜色中,寺庙如一头蛰伏的巨兽。狄仁杰命众人下马,悄悄包围寺院。
寺内灯火通明,武三思的亲兵守卫森严。狄仁杰带乔泰、马荣从侧墙翻入,潜行至大雄宝殿。殿中无人,唯有一座青铜凤凰立在佛像前,与裴家工坊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狄仁杰仔细检查凤凰,在凤首处发现细微的机关痕迹。他试着旋转凤冠,凤眼果然有松动。
“大人,如何处置?”乔泰问。
狄仁杰沉思片刻:“将计就计。”
次日清晨,武则天驾临感业寺,武三思率百官陪同。寺中钟鼓齐鸣,香烟缭绕。
武则天步入大雄宝殿,正要上香,忽见青铜凤凰眼中流出鲜红液体,在地上汇成一片“血泊”。
众臣哗然,纷纷跪倒。武三思趁机道:“天后,凤凰泣血,乃天示警兆,必是朝中有奸佞当道,或是...政令有违天和。”
武则天面色阴沉,扫视群臣:“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噤若寒蝉。就在此时,狄仁杰越众而出:“天后,臣有本奏。”
武三思厉声喝道:“狄仁杰,大殿之上,岂容你放肆!”
狄仁杰不理会,径直走向青铜凤凰:“凤凰非泣血,而是在指认真凶!”
他转动凤凰右翅,翅尖指向武三思:“梁王殿下,可否解释一下,裴明礼全家为何中毒身亡?裴云娘又为何死于非命?”
武三思脸色大变:“狄仁杰,你休要血口喷人!”
狄仁杰从袖中取出星盘、令牌与密信:“证据在此。裴明礼祖传的青铜秘术,记载的并非推演天命之法,而是周朝遗训:天命在德,不在异姓。梁王为得此物,不惜杀人全家,又设计凤凰泣血,妄图借此排除异己,为武氏代唐铺路。”
殿中一片哗然。武三思怒极反笑:“荒唐!就凭这些伪证,就想诬陷本王?”
狄仁杰不慌不忙,取出从裴家带回的青铜碎片:“这是在裴明礼卧榻下找到的碎片,与梁王府管家郑荣怀中的令牌材质工艺完全相同。更重要的是,郑荣并非自杀,而是他杀——他在被杀前,留下了凶手的名字。”
武三思冷笑:“一个死人如何留名?”
狄仁杰命人展出一块白布,上面用血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这是在郑荣手中发现的。看似无意义的涂鸦,实则是裴家青铜秘术中的密文,意为‘梁’字。”
武三思终于色变,后退半步。
狄仁杰继续道:“更致命的是,裴云娘临死前告诉下官,她听到了凶手的声音。下官已请来宫中乐师与声音相似的侍卫,在大殿外等候。天后可要一听真凶之声?”
武则天目光冷冽,扫过面如死灰的武三思,又看向狄仁杰:“狄卿家,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狄仁杰躬身:“天后,凤凰泣血,确为凶兆,然凶非朝政,而在人心。梁王为一己之私,残害无辜,构陷忠良,此真大凶之兆也。”
武则天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梁王武三思,削去爵位,押入大牢候审。狄仁杰...”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狄仁杰:“此案交由你全权处置。”
风波平息后,狄仁杰站在大理寺院中,仰望星空。乔泰走近,低声道:“大人,裴家父女的后事已安排妥当。”
狄仁杰点头,从袖中取出那对拼合完整的青铜令牌,轻轻一掰,令牌竟从中分开,露出极薄的绢布。上面是裴明礼的亲笔:
“狄公亲启:武氏代唐,势不可挡。吾祖训不可违,唯以死守秘。青铜非金非石,可传千年真相。望公保李唐血脉,以待天时。”
马荣不解:“大人,既然这令牌中藏有密信,为何裴云娘不直接交给您?”
狄仁杰长叹:“因为她不知密信所在。裴明礼为防不测,将秘密分藏多处,唯有集齐所有线索,方能破解。这也是他对我们的考验。”
他将令牌投入炉中,看火焰吞没绢布。
“大人,这是...”乔泰惊呼。
狄仁杰目光深邃:“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日我们破了案,却改变不了大势。唯有等待,等待真正的凤凰涅盘,重鸣岐山的那一天。”
夜风吹过庭院,带来远方的钟声。狄仁杰转身走入廨堂,背影在烛光中拉得很长。
青铜凤凰的故事结束了,但神都洛阳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