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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夏夜,闷热得如同捂在蒸笼里。天幕是凝滞的深靛蓝,不见一丝风,白日里喧嚣的蝉鸣也歇了,只余下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沉沉压在鳞次栉比的坊市屋脊之上。皇城巍峨的轮廓在夜色里显得愈发森严凝重。

狄仁杰并未在府衙值宿。他着一身半旧的深青色圆领便袍,只带着李元芳一人,缓步走在西市边缘略显空旷的街道上。白日里万商云集的喧腾已褪去,留下满地狼藉的碎屑和若有若无的、各种货物混杂的气味。他此行并非刻意巡查,只是心头连日来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滞闷,似有阴云盘踞不散,便想借着这夜气走走,梳理思绪。

“大人,这暑气逼人,怕是夜半也难消解。”李元芳跟在他侧后方半步,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两侧幽暗的坊墙和紧闭的铺面,声音压得低低的。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远处一队匆匆而过的金吾卫火把光晕上,那光影在寂静的街巷中摇曳,拉长了巡逻兵士的影子,显得格外匆忙。“是啊,元芳。这长安城,看似太平无事,可人心深处,未必如这天气一般燥热得明白。”他语气沉缓,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穿透力,“越是平静的水面,底下潜藏的暗流,往往越是凶险难测。”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便撕破了沉闷的寂静,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惶急的恐慌,直直朝着他们奔来。李元芳眼神一凛,身形微动,已不着痕迹地护在狄仁杰身前。

奔来的是三个人。当先一个老者,穿着体面的管家服饰,此刻却跑得冠歪发散,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仆役,亦是满面惊惶。

“阁老!狄阁老!”那老管家远远望见狄仁杰的身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嘶声力竭地喊了起来,声音在空寂的街上显得异常尖利,“阁老救命!我家……我家老爷……不好了!”

狄仁杰停下脚步,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却锐利地落在老管家身上:“莫慌!你是哪家府上?你家老爷出了何事?”

“阁老!”老管家冲到近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小人是御史中丞崔涣崔大人府上的管家崔福!我家老爷他……他方才在书房赏画,不知怎的,突然就……就倒下了!怎么唤都唤不醒!就跟……就跟前些日子工部张侍郎、太常寺王少卿的情形……一模一样啊!” 他语无伦次,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颤抖。

张蕴!王琎!崔涣!

这三个名字如同三道无声的惊雷,接连在狄仁杰脑海中炸响。工部侍郎张蕴,七日前被发现昏睡于书斋;太常寺少卿王琎,三日前亦是在家中书房陷入同样的沉眠。两案悬而未决,疑云重重,已搅得朝堂上下人心浮动。如今,竟连以刚正敢言着称的御史中丞崔涣也遭此厄运!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夏夜的闷热,直抵狄仁杰心底。这绝非巧合!一个清晰而恐怖的轮廓在他思维中骤然浮现——这是一场精心策划、针对朝廷重臣的连环袭击!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速去崔府!另,即刻派人知会大理寺卿曾泰,命他封锁三位大人府邸,详查所有进出人等!调京兆府仵作,火速前往崔府待命!”

“是!”李元芳抱拳应诺,动作迅疾如电。他一把搀起几乎瘫软的崔府管家,另一手已摸出随身令牌,指派随后赶到的两名金吾卫兵士分头传令。整个西市边缘的寂静被彻底打破,一种无形的紧张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开去。

狄仁杰不再多言,撩起袍角,迈开大步,朝着崔府方向疾行而去。深青色的衣袍融入夜色,步伐沉稳而迅疾。他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眸深处,凝重如铁,已燃起猎手锁定目标时的冷冽光芒。这沉寂长安的闷热夜幕下,一张无形而致命的网,正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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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中丞崔涣的府邸,此刻灯火通明,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恐慌之中。仆役们噤若寒蝉,垂首肃立在廊下庭院,大气不敢出,唯有主院书房方向隐隐传来女眷压抑的啜泣声,更添几分不祥。

狄仁杰在李元芳的护卫下,步履生风地穿过重重庭院,径直踏入书房。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墨香与奇异甜腥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眉头骤然锁紧。书房内陈设雅致,书卷盈架,但此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书案之后。

崔涣,这位素以铁骨铮铮闻名的御史台长官,此刻歪斜地瘫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头颅无力地后仰,靠在椅背上,双目圆睁,瞳孔却涣散无光,直勾勾地望着藻井深处描金的繁复纹样,仿佛凝固在某种极度的惊骇之中。他的嘴角微微下垂,松弛得如同熟睡,可那僵硬的姿态和了无生气的眼神,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脸孔呈现出一种失血的蜡黄,在烛火摇曳下,竟隐隐泛着一种不祥的灰败光泽。

狄仁杰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如探针般扫过崔涣的面容、颈项、四肢。没有外伤,没有挣扎的痕迹,衣袍整齐,连袖口都一丝不苟。这诡异的“熟睡”姿态,与之前张蕴、王琎的情况如出一辙,简直是被同一个无形的模子刻印出来的!

他的视线随即被崔涣面前书案上摊开的一幅画牢牢攫住。

那是一幅新裱的绢本设色画。画中主体,赫然是一只开屏的孔雀!色彩浓烈得近乎妖异,仿佛将世间所有的碧色、靛蓝、金黄、朱砂都挤压、熔炼在了那巨大的扇形尾羽之上。每一根翎眼都描绘得纤毫毕现,闪烁着一种非自然的、宝石般冰冷的幽光。孔雀昂首立于一片嶙峋怪石之畔,姿态高傲睥睨,长长的颈项扭转,一只眼睛斜睨着画外,那眼神深处,竟透着一股刻骨的怨毒与嘲讽,直直刺向观画之人!

画作右下角,一方小小的朱砂印鉴——“玄羽”。

又是它!玄羽!张蕴、王琎的书房内,在主人陷入昏厥之处,都曾留下这样一幅署名“玄羽”、以孔雀为主角的诡异画作!仿佛一个冰冷的死亡印记,一个无声的嘲笑。

“仵作何在?”狄仁杰沉声问道,目光仍未离开那幅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孔雀图。

“回禀阁老,小人王仲,在此候命。”一个精干的中年仵作立刻上前躬身。

“仔细查验崔大人全身,尤其口鼻、指甲缝、发际等细微之处,看有无可疑粉末、气味或微小刺伤。注意他昏厥前是否饮过茶水、酒水,所用杯盏器皿一并封存查验。”狄仁杰的指令清晰而周密。

“是!”王仲领命,立刻带着助手上前,动作麻利而谨慎地开始工作。

狄仁杰的目光终于从那幅令人心悸的孔雀图上移开,转向侍立在旁、面无人色的崔府管家崔福,语气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崔福,你家老爷昏厥之前,在做什么?这画,从何而来?”

崔福浑身一颤,扑通跪倒,声音带着哭腔:“阁老明鉴!老爷……老爷他今晚心情似乎不错,晚膳时还多用了半碗粥。戌时三刻左右,他屏退左右,独自进了书房,说是要赏玩一幅新得的名家画作。小人……小人就在外间伺候。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小人听得书房内‘咚’的一声闷响,像是……像是重物倒地。小人慌忙推门进去,就见老爷……老爷他已是这般模样了!那画……那画就摊开在案上……”

他喘息着,指向那幅孔雀图:“就是这幅!老爷前日从西市‘百宝阁’购得的!那胡商老板说,是西域传来的稀罕画作,笔法神妙,千金难求!老爷……老爷素来爱画,一见之下便爱不释手,花了重金买下……谁曾想……谁曾想竟是索命的凶物啊!” 崔福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百宝阁?胡商?”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西市胡商聚集,鱼龙混杂,向来是各种奇珍异宝乃至违禁之物的集散地。

“是!是西市南门进去第三家,老板叫安鲁兹,是个栗特胡人,在长安经营多年了,专做西域珍宝买卖。”崔福连忙补充道。

狄仁杰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回书案。除了那幅占据视觉中心的孔雀图,案头还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茶,茶汤尚温,澄澈的碧色,是上好的明前龙井。旁边是一个小巧的纯银香炉,炉中香料早已燃尽,只余下些许灰白色的香灰。

他俯下身,凑近那杯残茶,鼻翼微动,仔细分辨。龙井特有的清香之外,似乎混杂着一丝极淡、极幽微的甜腥气,与初入书房时嗅到的那股奇异气息如出一辙。这气味若有若无,稍纵即逝,若非他凝神专注,几乎难以察觉。

再看那银香炉。炉盖并未盖严,露出里面细密的灰烬。狄仁杰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香灰,放在鼻端仔细嗅闻。除了沉檀香料的余味,那丝诡异的甜腥气似乎也附着其上,比茶水中更加清晰了一分。

他直起身,目光凝重地扫过崔涣蜡黄泛灰的脸,又看向那幅色彩妖艳欲滴的孔雀图。画上的孔雀依旧保持着那睥睨而怨毒的姿势,华丽的尾羽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仿佛有生命般散发着无形的毒瘴。

“毒……”狄仁杰心中默念,这个字眼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思维。不是猛烈的剧毒,而是某种能让人陷入深度昏睡、无声无息剥夺生机的奇毒!而且,这毒似乎与画作、与茶、与香……都有着某种诡异的联系。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死寂。

“属下在!”

“你留在此处,亲自监督仵作验看,不得有丝毫遗漏!仔细搜查书房每一寸角落,任何可疑之物,无论大小,一律封存!特别是那幅画、残茶、香炉灰烬,更要加倍小心!”狄仁杰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那幅孔雀图上,“此物,极可能是凶器!”

“是!大人放心!”李元芳抱拳肃立,手已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眼神锐利如鹰隼。

狄仁杰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出弥漫着甜腥与死亡气息的书房。初夏的夜风拂过面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玄羽……孔雀……胡商安鲁兹……西域奇毒……这几个词在他脑海中急速盘旋、碰撞。

“备马!”他沉声吩咐早已等候在院中的随从,“去西市,百宝阁!”

马蹄声在空旷的宵禁街道上急促地敲响,踏碎了长安城闷热的伪装。狄仁杰端坐马背,面色沉静,唯有眼中跳动着洞悉幽微的火光。他仿佛看到一只无形的、由怨毒与奇技编织而成的孔雀,正缓缓展开它致命的尾屏,而那开屏的华美之下,掩盖的是足以吞噬朝廷栋梁的深渊。他必须赶在下一根尾羽展开之前,扼住它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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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在宵禁的森严笼罩下,早已失去了白日的喧嚣。沉重的坊门紧闭,唯有坊墙之上巡夜金吾卫火把移动的光点,如同暗夜中警惕的眼睛。马蹄声在空旷的石板路上激起清脆而突兀的回响,更衬得周遭死寂一片。

“百宝阁”位于南门内第三条横街,位置显眼。此刻,铺面黑沉沉的,两扇厚重的雕花木门紧闭,门环在朦胧月色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狄仁杰勒住马,翻身而下。随行的京兆府差役立刻上前,用刀柄重重地敲击门环。

“开门!京兆府查案!速速开门!”

沉闷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片刻,门内才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接着是门栓抽动的“哗啦”声。门被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睡眼惺忪、满是栗特人特征的脸——深目高鼻,卷曲的褐色头发。正是店主安鲁兹。他披着一件不甚齐整的丝绸睡袍,脸上混杂着惊愕与被打扰好梦的不快。

“官……官爷?这么晚了……”安鲁兹操着一口流利但略带异域腔调的官话,目光扫过门外肃立的差役和一身便服却气度威严的狄仁杰,睡意瞬间消散了大半,脸上堆起商人惯有的、带着几分谄媚的惊疑,“不知官爷深夜驾临小店,有何吩咐?”

狄仁杰并未直接回答,目光如炬,越过安鲁兹的肩膀,投向店内深处。铺子里光线昏暗,隐约可见货架上陈设着各色来自西域的奇珍:流光溢彩的琉璃器皿、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造型奇特的银壶、还有几卷堆放在角落的卷轴。

“安鲁兹老板,”狄仁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直指核心,“本官问你,三日前,你是否售出一幅署名‘玄羽’的孔雀图?买主,是御史中丞崔涣崔大人。”

安鲁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谄媚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瞬间闪过难以掩饰的惊恐。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声音有些发颤:“孔……孔雀图?玄羽?崔大人?官爷……这……小人店里的画作不少,来来往往的客人也多,这……这一时半会儿……”

“安鲁兹!”狄仁杰打断他支吾的搪塞,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威压如山般倾泻,“崔涣大人此刻昏迷不醒,性命垂危!此案更牵扯工部侍郎张蕴、太常寺少卿王琎两位大人!皆是在观赏你店中售出的‘玄羽’画作后遭此厄运!你还敢在此推三阻四,意图蒙混过关?!”

“啊?!”安鲁兹如遭雷击,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幸亏扶住了门框才勉强站稳。豆大的汗珠立刻从他额角滚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圆滑的托辞:“阁……阁老饶命!小人……小人实在不知情啊!那画……那画确实是小人店里卖出去的,但……但那画师……那画师并非小人店里的画师!”

“说!画从何来?那‘玄羽’究竟是何人?”狄仁杰厉声追问,目光紧紧锁住安鲁兹的双眼。

安鲁兹仿佛被那目光钉住,再也无法隐瞒,语速飞快地招供:“回阁老!那画……是一个年轻的画师寄存在小人店中代售的!他自称‘玄羽’,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量很高,人很清瘦,面色……面色有些苍白,话不多。他说他精研西域画技,所绘之画能摄人心魄,价值千金……小人看他画技确实非凡,那孔雀图画得……画得简直像活过来一般,便答应代售,所得银钱与他三七分成……”

“此人现在何处?”狄仁杰追问。

“他……他行踪不定!从不留固定住处!”安鲁兹急急摇头,“每次都是他主动来店里送画、取钱,或者留下口信,让小人把银钱和所需的颜料送到城西的‘云来客栈’,交给一个叫‘哑叔’的老仆!小人从未去过他的画室!”

“颜料?”狄仁杰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信息,“他让你送什么颜料?”

“是!是几种很特别的颜料!”安鲁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都是些西域才有的稀罕物!一种是从天竺那边来的,叫‘孔雀石青’,研磨出来颜色碧绿如孔雀翎,极其艳丽;还有一种,是从更西边的大食国商人手里辗转弄到的,叫‘金精粉’,混在颜料里,画出的金色能亮得晃眼!哦,对了,还有一种……一种白色粉末,气味很怪,有点……有点腥甜味,他说是西域某种奇花的花蕊晒干磨成的,叫‘梦昙粉’,能定色增光……小人……小人只负责替他弄来,实在不知他用这些做什么啊!阁老明鉴!小人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腥甜味……梦昙粉……”狄仁杰心中剧震!这与他在崔涣书房嗅到的残茶、香灰中的诡异甜腥气完全吻合!崔涣昏厥前独自赏画,必然精神专注,呼吸吐纳间,那画作上混合了特殊颜料的奇异甜腥气息,或许就随着他的呼吸侵入了体内!再结合他可能饮下的茶水(若茶水中也被提前动了手脚)以及焚烧的香料(香灰中同样检出异味)……多种媒介叠加,无声无息间便足以致命!

这“玄羽”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元芳!”狄仁杰猛地回头。

“属下在!”李元芳立刻上前。

“你带一队人,立刻封锁‘云来客栈’!找到那个‘哑叔’,严加看管!客栈内外,仔细搜查,务必找到与‘玄羽’相关的任何线索!尤其是他可能留下的画具、颜料残渣!安鲁兹,你随元芳同去指认!”狄仁杰语速快如连珠。

“是!”李元芳领命,一把抓住面如土色的安鲁兹,带着几名精悍差役,迅速消失在通往城西的街道尽头。

狄仁杰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百宝阁”门前,夜色深沉如墨,压在他的肩头。玄羽……年轻、清瘦、苍白……使用西域奇特的颜料……尤其是那带有甜腥味的“梦昙粉”……还有那画中孔雀刻骨的怨毒眼神……这一切碎片,在他那被誉为“神断”的脑海中飞速旋转、碰撞、组合。

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这绝非寻常的谋财害命,也非简单的江湖仇杀。那是一种沉淀了经年累月、已然发酵成致命毒液的仇恨!目标是朝廷命官,且是当年……狄仁杰的思绪猛地一顿,一个尘封多年的名字骤然跃入脑海——吴清源!

贞观末年,时任工部郎中的吴清源!一个才华横溢、精通营造之术的能吏。当年,他被卷入一桩震动朝野的“南山行宫贪墨大案”。行宫建造中巨额款项去向不明,多名官员牵扯其中。吴清源作为技术主官之一,被指为贪墨主谋,证据(几份关键的伪造账目)似乎确凿。尽管他极力申辩,称自己只是被推出来顶罪的替死羊,幕后另有主使操控着工部、太常寺乃至御史台的关键人物……但在当时朝局微妙、急于结案的压力下,吴清源最终被定罪,家产抄没,本人流放岭南瘴疠之地,不久便传来其病死于途中的噩耗。而当年负责弹劾、审理此案的关键人物,正是张蕴(时任工部员外郎,提供“关键证据”)、王琎(时任太常寺丞,负责行宫礼器采买,账目不清)、崔涣(时任监察御史,力主严惩,奏章措辞最为激烈)!

二十年光阴如流水。当年意气风发的官员如今都已位高权重。而一个本应早已湮灭在流放途中的名字,却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幽灵,以“玄羽”为号,携着那怨毒如实质的孔雀图卷,悄然回到了长安!

“孔雀石青……金精粉……梦昙粉……”狄仁杰低声重复着这些来自西域的颜料名称,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冰冷的重量。那华丽的孔雀尾羽,那睥睨怨毒的眼神,此刻在他心中已不再是单纯的画作,而是复仇者无声的呐喊,是淬炼了二十年仇恨的致命毒刃!它正一根根展开那象征死亡的尾屏,指向当年每一个参与构陷吴清源的人!

“吴清源……”狄仁杰望着沉沉夜色,目光深邃如渊,“若真是你的后人归来……这复仇的火焰,未免太过酷烈了。”

他不再犹豫,翻身上马。

“回大理寺!调取贞观二十三年,‘南山行宫贪墨案’全部卷宗!尤其是涉及吴清源及其家眷流放的所有记录!” 他需要最坚实的证据链,将“玄羽”的身份与动机彻底钉死,更要抢在他完成最后一击之前!

马蹄声再次急促响起,朝着皇城方向奔去。狄仁杰知道,他正在与一个被仇恨彻底扭曲的灵魂赛跑,与一只即将完全开屏的复仇孔雀争夺时间。每一刻的流逝,都可能意味着又一位朝臣陷入永恒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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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档库深处,如同尘封的记忆迷宫。高大的樟木架直抵屋顶,空气中弥漫着经年累月积累的、混合着纸张、灰尘和淡淡樟脑的气息。狄仁杰端坐于一张宽大的书案后,案头堆满了刚从库吏手中调出的、落满厚厚灰尘的卷宗匣。李元芳侍立一旁,神色凝重。窗外,天色已透出黎明前最深的墨蓝。

烛火摇曳,将狄仁杰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身后堆积如山的卷宗上。他手中正翻阅着一份纸张泛黄、边缘磨损严重的流放名册抄件。指尖在密密麻麻、字迹略显模糊的人名上缓缓移动,带着一种考古般的耐心与专注。

“……吴清源,籍贯陇西成纪……贞观二十三年十一月,流岭南崖州……妻,柳氏,随行……子,吴昭,年七岁,随行……” 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念出关键信息,目光在“吴昭”这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他放下名册,又拿起旁边一叠关于吴清源病故及家眷后续处置的零散文书。大多是地方官府的例行公文,语焉不详。翻到其中一份来自岭南道某县衙的呈报抄件时,狄仁杰的动作骤然顿住。

“……流人吴清源,于赴崖州途中,行至雷州海康县境,染时疫暴卒……其妻柳氏,哀恸过度,三日而殁……唯遗幼子吴昭,时年七岁,据查,为当地一胡商所收留,后随其商队远赴西域,不知所踪……”

“胡商……西域……”狄仁杰的目光猛地抬起,与李元芳瞬间交汇。两人眼中都闪过一道锐利的明悟——安鲁兹供述中,“玄羽”索要的那些西域特有颜料,以及他那份苍白、清瘦、带着异域漂泊痕迹的气质,在此刻得到了最关键的印证!

七岁的吴昭,被流放途中的胡商带走,远赴西域。二十年后,他回来了。带着一身诡异的画技,带着精心调配的奇毒,更带着二十年前家族倾覆、父母双亡的血海深仇!他以“玄羽”为名,那孔雀图尾羽上妖异的碧色(孔雀石青)、刺目的金芒(金精粉),还有那致人昏死的甜腥(梦昙粉),就是他复仇的武器!目标精准地指向了当年参与构陷其父、导致吴家惨剧的张蕴、王琎、崔涣!

“大人!如此说来,那‘玄羽’,必是吴昭无疑!”李元芳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下一个目标……”

狄仁杰放下那份决定性的文书,眼神锐利如刀:“当年此案,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时任工部尚书,力主严惩、推动此案迅速结案的主审官,裴延庆!”

“裴老大人?!”李元芳一惊,“他虽已致仕多年,但……仍在长安!”

“正是!”狄仁杰霍然起身,案上的卷宗被带得微微一颤,“张、王、崔三人相继出事,裴延庆岂能不知?他若得知‘玄羽’之名,看到那孔雀图,以他当年在案中扮演的角色,必然心惊胆战!他很可能……”

狄仁杰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就在此时,档库沉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风尘仆仆的京兆府差役冲了进来,神色惶急,上气不接下气地单膝跪地:

“报——禀阁老!裴……裴延庆裴老大人府上管家来报!半个时辰前,裴老大人于书房中……昏厥不醒!情形……情形与之前三位大人一模一样!府中……亦发现一幅新送到的……孔雀图!”

如同最坏的预言瞬间应验!档库内死一般的寂静。

狄仁杰脸色铁青,眼神却冷静得可怕。他猛地看向李元芳:“云来客栈那边,那个‘哑叔’,可有开口?”

李元芳脸上掠过一丝懊恼与无奈:“大人,属下带人控制了客栈,找到了那‘哑叔’。是个又聋又哑的老仆,对‘玄羽’极为忠心,无论怎么问,只是摇头,用手比划着,什么都不肯说。从他身上和房间里,只搜出一些零钱和几包寻常的干粮,没有颜料,也没有任何能指向‘玄羽’藏身之地的线索!安鲁兹也确认,送东西都是交到这老仆手里,他从未见过‘玄羽’本人出现在客栈!”

线索断了!唯一可能知道“玄羽”下落的“哑叔”无法提供信息。而裴延庆已经倒下,证明了“玄羽”的复仇脚步并未停止,甚至可能……已经完成了他名单上的所有人?

“不!”狄仁杰断然否定这个念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如同精密的机械般高速运转。吴昭,或者说玄羽,他选择以画复仇,孔雀是他复仇的图腾。他如此执着于使用那些特定的西域颜料,尤其是那带有甜腥味的“梦昙粉”……他对“画”本身,必然有着某种病态的执着和仪式感!

“元芳,立刻去裴府!控制现场,查问清楚那幅孔雀图是何时、以何种方式送达的!特别是送画之人!”狄仁杰语速极快地下令,同时已大步向档库外走去,“另,传令所有城门,严查出城人等,尤其留意携带画卷或颜料者!但这只是以防万一,本官料定,他还在城中!”

“大人?”李元芳快步跟上,有些不解,“他既已对裴老大人下手,为何不走?”

“因为他的‘画’还未完成!”狄仁杰脚步不停,声音斩钉截铁,“复仇是他唯一的生存意义!他如此精心布置,用毒如此诡异,画作又如此……怨毒!他绝不会像普通杀手一样,一击之后立刻远遁!他需要看到他的‘作品’最终完成的效果!他需要那种掌控生死、欣赏猎物在绝望中‘沉睡’的快感!更重要的是……”

狄仁杰猛地停下脚步,站在大理寺空旷的庭院中,黎明的微光勾勒出他刚毅的侧脸,眼中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芒:“……他绝不会只满足于让仇人‘昏睡’!那‘梦昙粉’之毒,恐怕并非终点!本官在崔府时便有所疑,如今裴府事发,更印证了这点!他必然还掌握着某种彻底终结目标的手段!他一定还在长安城内,在一个能让他安静作画、同时也可能……静静欣赏仇人走向最终结局的地方!他需要一个画室!一个只属于他和他的复仇孔雀的巢穴!”

“画室?”李元芳恍然大悟。

“对!画室!”狄仁杰目光如电,扫过长安城黎明前灰蒙蒙的天空,“他需要安静、需要空间摆放画具、需要储存那些气味独特的颜料!这样的地方,在长安城内,不可能毫无痕迹!立刻撒网!重点排查:”

“第一,裴府送画之人!哪怕是个乞丐、孩童,也要找到!问清他从何处、受何人所托送画!”

“第二,所有售卖西域特产的胡商店铺,尤其是曾与安鲁兹有过颜料交易往来的!查最近谁大量购买过‘孔雀石青’、‘金精粉’、‘梦昙粉’!”

“第三,长安城内所有租赁出去的、位置相对僻静、尤其临近水边(方便清洗画具)的院落、废宅!特别是近一两个月内新租出,租客深居简出、行踪神秘的!”

“第四,药铺!查问近期是否有人大量购买过能致人长期昏睡或……致命的药材!尤其是西域传进来的奇药!”

一道道命令如同出鞘的利剑,从狄仁杰口中快速发出。整个大理寺如同巨大的机器,在狄仁杰的意志下轰然启动,无数差役、暗探被撒向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与焦灼的搜寻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东方的天际,终于撕开了浓墨般的夜幕,透出第一缕惨淡的鱼肚白。

就在这黎明与黑夜交替的混沌时刻,一个浑身脏污、在街角冻得瑟瑟发抖的小乞丐,被京兆府的差役带到了狄仁杰面前。这孩子不过十岁左右,被这阵势吓得魂不附体,语无伦次。

“官……官爷……小的……小的就是收了五个铜钱……一个穿黑斗篷、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的……大叔……让小的……把……把一个长条布包……送到裴……裴老爷家后门……说……说交给门房……是……是裴老爷定的画……别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小乞丐吓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那给你钱的人,从哪里离开的?朝哪个方向?”李元芳急问。

小乞丐努力回忆着,脏兮兮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西北方:“他……他给了钱……就转身……钻进……钻进安业坊那边的小巷子了……好像……好像往北边……曲江池……废园子那边去了……”

安业坊!曲江池北岸!那里有一片因多年前一场大火而废弃的达官别业区,荒草丛生,人迹罕至!

狄仁杰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看向李元芳:“元芳!点齐人手!立刻封锁安业坊曲江池北岸所有废弃宅院!尤其是临水的!要快!他一定就在那里!”

曙光刺破云层,将狄仁杰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翻身上马,一马当先,朝着西北方那片荒凉的废园绝尘而去。马蹄踏碎晨曦,他知道,与那只复仇孔雀最终的对决,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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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池北岸,荒凉得如同被繁华的长安彻底遗忘。昔日雕梁画栋的达官别业,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在茂盛的荒草和疯长的藤蔓中沉默。焦黑的梁木斜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残破的砖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腐烂的草木气息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大火焚烧后的焦糊余味。

狄仁杰勒马停在一片坍塌了大半的月洞门前。门楣上模糊不清的“栖云”二字,依稀能辨出往昔的清雅。这里曾是某位侍郎的消夏别院,如今却是满目疮痍。京兆府的差役和武侯们已悄无声息地将这片区域严密包围,刀出鞘,箭上弦,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每一处残破的角落。

“大人,就是这里。”一个负责外围探查的捕头压低声音,指着月洞门内,“那送画的小乞丐指的方向,最终指向这片废园。属下带人悄然摸查过,只有最里面那间靠着水榭残基的屋子,屋顶的破洞有新近用茅草和油毡遮盖的痕迹。院中的荒草也有被踩踏出的小径。最重要的是……有颜料的味道飘出来,很淡,但错不了!”

狄仁杰凝神细听。除了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虫豸的低鸣,还有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响从废园深处传来——是画笔在绢帛或纸张上摩擦的“沙沙”声!那声音专注、平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投入感,在这死寂的废墟中显得格外诡异。

就是他!玄羽!吴昭!

狄仁杰对李元芳使了个眼色。李元芳会意,如同最敏捷的猎豹,无声无息地矮身潜入月洞门,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茂密的荒草丛中。他的任务是绕到那间画室的侧面或后方,防止目标从其他方向逃脱。

狄仁杰则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迈开沉稳的步伐,沿着那条被踩踏出的、蜿蜒在荒草间的小径,径直向那间飘散着奇异颜料气味的屋子走去。他的脚步声清晰地落在碎砖和枯枝上,打破了废园的沉寂,也清晰地传向那间画室。

那画室原本应是别院的书房或花厅,门窗早已朽坏殆尽,只剩下空洞的框架。此刻,这些空洞被粗糙的草席和破布勉强遮挡着,缝隙里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当狄仁杰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时,屋内的画笔摩擦声,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只有烛火透过草席缝隙的光影在微微晃动。

狄仁杰伸出手,并未直接掀开那充当门帘的破草席。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穿透了薄薄的屏障,回荡在荒凉的废墟上空:

“吴昭,故工部郎中吴清源之子。本官,狄仁杰。”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仿佛里面的人被这个名字,或者被“吴昭”这个早已被尘封的身份,瞬间冻结。

终于,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破草席后响起。那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润,如同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却又在字句深处,透着一股浸透了骨髓的冰冷与疲惫:

“狄……仁杰?”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咀嚼这个名字的分量,“神断之名,如雷贯耳。二十年了……终究还是把你惊动了。”

“收手吧,吴昭。”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沉重,“令尊之案,确有疑窦。本官当年亦曾存疑,奈何……时局所限。你心中冤屈,本官深知。然则,以血还血,以毒戕害朝廷命官,此非雪冤之道,乃是自绝于天地人伦!张蕴、王琎、崔涣、裴延庆,他们已为当年付出代价,陷入你布下的‘永眠’。莫要再添杀孽!”

“代价?”屋内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层温润的假象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片片碎裂,暴露出下面汹涌翻滚了二十年的、岩浆般的怨毒与恨意!“狄阁老,您说的‘代价’,就是让他们像睡着了一样无知无觉地躺着?!这算什么代价?!”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嘶哑:“我父亲!吴清源!一生清正,精于工事,为国效力!却因不肯同流合污,被他们构陷!伪造账目!罗织罪名!流放三千里!我母亲!一个弱质女流,亲眼看着我父亲在流放路上被折磨至死!她……她三日泣血而亡!而我……七岁稚子,家破人亡,流落西域,受尽白眼欺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们贪图那南山行宫的营造款项!因为裴延庆那老贼要排除异己,向上邀宠!您告诉我,让他们‘睡着’,这代价够吗?!”

屋内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在舔舐深可见骨的伤口。

“不够!远远不够!”吴昭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森冷,如同九幽寒冰,“昏睡?那只是开始!狄阁老,您不是嗅到了吗?那‘梦昙粉’的甜腥?它混在颜料里,混在墨香里,随着他们每一次专注的呼吸,沁入他们的肺腑骨髓!它带来的不是安眠,而是身体机能的缓慢冻结!它会让他们在无边的黑暗中,清晰地感受着自己一点点变冷、僵硬,如同被活埋!他们的意识会被困在腐朽的躯壳里,清晰地‘听’着亲人的哀哭,‘听’着太医宣告他们无救的判决!一天,两天……直到心跳彻底停止!这才是他们该付的代价!这才是我父亲、我母亲、我吴家满门屈魂索要的——血!债!”

那刻骨的恨意,如同实质的毒针,穿透草席,刺入狄仁杰的耳中。饶是狄仁杰见惯生死,此刻心中也泛起一阵寒意。这吴昭,不仅是要仇人死,更是要他们在清醒的意识中,绝望地、缓慢地体会死亡的降临!其心之毒,其恨之深,令人悚然!

“至于收手?”吴昭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诡异的、近乎满足的平静,以及一种令人不安的、尘埃落定的疲惫,“狄阁老,您来晚了。最后一只孔雀,已经开屏了。它的尾羽,扫过了所有该偿还的血债。”

最后一只孔雀?狄仁杰心中猛地一沉!难道除了张、王、崔、裴四人,还有第五个目标?当年涉案者,还有谁?!

就在这时,屋内那奇异的画笔摩擦声——“沙沙沙”——再次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专注!仿佛执笔者正沉浸在某种最后的、疯狂的仪式之中!

不能再等!

狄仁杰眼神一厉,不再犹豫,猛地抬手,一把扯开了那遮挡在门洞上的破旧草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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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朽的草席被粗暴地掀开,清晨微冷的空气混合着废墟的尘埃猛地灌入昏暗的画室。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怪味扑面而来——那是多种颜料混合的气息,是墨锭的松烟味,是熟绢的微腥,但最浓烈、最霸道的,还是那股狄仁杰早已熟悉的、带着死亡甜腥的“梦昙粉”气味!它们霸道地占据着鼻腔,直冲脑髓。

画室不大,原本应是间书房。几扇破窗被木板胡乱钉死,只留下些许缝隙透入惨淡的天光。室内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张破旧木桌上,一盏摇曳欲熄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室内凌乱而诡异的景象。

地上、墙角、破旧的条案上,到处堆放着卷起的画轴,有些已经完成,有些还只是半成品。但无一例外,画的主题都是孔雀!或开屏,或敛羽,或昂首,或低喙……姿态各异,却都浸透着同一种令人心悸的怨毒眼神。那些眼睛在昏暗中,仿佛活物般冷冷地注视着闯入者。空气中弥漫的甜腥味,仿佛就是从这些画上的孔雀翎眼中散发出来的。

而此刻,所有的光源和注意力,都聚焦在画室中央。

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一个简陋的木画架前。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长衫,身形显得格外单薄。长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住,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的颈侧。他正全神贯注地俯身于画架上绷紧的一幅巨大绢帛,手臂挥动,运笔如飞,发出急促而专注的“沙沙”声。

画架旁的地上,散乱地扔着几个打开的颜料瓷碟。里面盛放的色彩极其炫目:一种碧绿得如同最毒的蛇鳞(孔雀石青),一种闪烁着刺眼金属光泽的金黄(金精粉),还有一种……如同凝固的血液般暗沉粘稠的朱红。而在这些碟子旁边,一个敞开的粗糙陶罐尤为刺眼,里面盛着大半罐灰白色的粉末——正是那甜腥味的源头,梦昙粉!大量的粉末甚至洒落了一些在地面的尘土上。

狄仁杰的目光,瞬间被画架上那幅尚未完成的作品攫住。

绢帛之上,一只巨大无朋的孔雀正在开屏!尾羽铺张开来,几乎占据了整个画面。那翎眼用最浓烈的孔雀石青、金精粉和暗沉朱红层层渲染,色彩妖异得近乎燃烧,仿佛要将观画者的魂魄都吸入那瑰丽而恐怖的漩涡之中。每一根翎毛的尖端,都被刻意描绘得锐利如刀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这只孔雀的姿态。它没有昂首睥睨,而是以一种近乎俯冲的决绝姿态,巨大的尾羽如同燃烧的、淬毒的利刃风暴,朝着画面下方——一个被简单勾勒出惊恐人形轮廓的位置——狠狠扫去!那俯冲的姿态,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与怨毒!

画作尚未完成。那象征着毁灭的尾羽风暴,还有近三分之一的部分仍是苍白的底稿,只勾勒着凌厉的墨线,如同未出鞘的利刃,蓄势待发!但画中透出的那股毁灭性的、玉石俱焚的滔天恨意,已然扑面而来,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你来了。”画架前的男子并未回头,手中的画笔依旧在未完成的尾羽部分飞快地添上一道道锐利的墨线,动作稳定得可怕。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近乎虚脱的疲惫,以及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释然:“看到了吗?复仇的孔雀,终将开屏。所有的尾羽,都将扫过仇雠的咽喉。父亲的血债……清了。”

他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油灯昏黄的光映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年轻却过早被风霜和仇恨刻蚀的脸。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五官依稀能辨出清秀的轮廓,本该是温润儒雅的模样,却被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和眼底深处燃烧殆尽的疯狂彻底扭曲。他的嘴唇很薄,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当他的目光抬起,落在狄仁杰脸上时,那双眼睛……狄仁杰心头猛地一凛——那眼神,竟与画中孔雀那怨毒睥睨的眼神,如出一辙!只是更空洞,更深沉,如同两口吸尽了所有光线的枯井。

他手中那支蘸饱了浓墨的画笔,笔尖兀自凝聚着一滴欲坠未坠的墨汁,悬停在未完成的、如刀锋般锐利的孔雀尾羽上方。仿佛一滴凝固的、最后的仇恨。

“吴昭……”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在这充满死亡甜腥与疯狂气息的画室中响起,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仇恨的火焰,烧尽了仇敌,也焚毁了你自身。放下笔。令尊若泉下有知,亦不愿见你堕入此等万劫不复之地。”

吴昭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无比扭曲、冰冷到极致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

“万劫不复?”他轻轻重复着,空洞的目光越过狄仁杰,投向门外荒草丛生的废墟,投向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凝视着二十年前那条通往岭南的、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流放之路。

“从我七岁那年,看着父亲倒毙在雷州滚烫的驿道上……看着母亲在绝望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看着那些抄家的官兵夺走我最后一点念想……看着那些所谓的‘世叔’避我如蛇蝎……”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忽,如同梦呓,每一个字却都浸透了血泪,“我吴昭……早就身在阿鼻地狱了。”

他的目光缓缓移回画架上那只俯冲的、尾羽如刀的孔雀,眼神中最后一丝波动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灰。

“这幅画……”他近乎耳语般低喃,握着画笔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再次落向那未完成的、锐利如刀的尾羽,“……就叫它……‘了债’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悬停的笔尖,带着一种决绝的、终结一切的力量,猛地向那苍白的绢帛点去!

“住手!”李元芳的怒吼如同惊雷,从侧面一扇被木板钉死的破窗处轰然炸响!几乎在同一刹那,“咔嚓”一声爆裂脆响!厚重的木板被一股沛然巨力从外向内硬生生撞得粉碎!木屑纷飞中,一道矫健如龙的黑影裹挟着清晨凛冽的风,破窗而入!正是埋伏在外的李元芳!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

李元芳的目标精准无比——并非吴昭本人,而是他握笔的右手手腕!他如同鬼魅般欺近,左手快如闪电,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劲风,直扣吴昭手腕脉门!这一下若抓实,足以瞬间令其手臂酸麻,画笔脱手!

然而,吴昭的反应却快得异乎寻常!他仿佛早有预料,或者说,他全部的意志早已凝聚在完成那最后一笔之上!就在李元芳指尖即将触及他皮肤的刹那,吴昭的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猛地向侧面一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擒拿的一爪!同时,他蘸满浓墨的笔尖,带着一股疯狂而执拗的狠劲,不顾一切地朝着画布上那空白的尾羽尖端狠狠戳下!

“嗤啦——”

笔尖划过紧绷绢帛的声音刺耳响起!

一道浓重、狂放、饱蘸着无尽怨毒与绝望的墨痕,如同最后一滴污血,狠狠地甩在了那原本空白的尾羽末端!那墨痕扭曲、凌厉,充满了暴戾的破坏感,与之前精心描绘的部分格格不入,却仿佛为这只复仇的孔雀注入了最后的、毁灭性的灵魂!

完成了!

就在墨痕落定的瞬间,吴昭的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道,猛地一晃。他苍白如纸的脸上,那扭曲的冰冷笑容骤然凝固、放大,随即转化为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诡异解脱的痉挛。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他握着画笔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随即五指猛地张开。

“啪嗒!”

那支饱蘸浓墨的画笔,跌落在地,溅开一片污浊的墨点。

吴昭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仰倒,重重地摔在冰冷、满是灰尘的地面上。他的双眼依旧圆睁着,空洞地“望”着画室布满蛛网的屋顶,嘴角却缓缓地、缓缓地向上翘起,凝固成一个永恒而诡异的、似哭似笑的弧度。一丝暗红的血线,悄无声息地从他紧抿的嘴角蜿蜒淌下,滑过苍白的下颌,滴落在尘埃里。

李元芳一击落空,身形如电,已瞬间制住了吴昭倒下的身体,手指疾探其颈侧脉搏。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狄仁杰,脸色异常难看,缓缓地摇了摇头。

“大人……他……服毒自尽了!是……烈性剧毒!”

画室内,死寂无声。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还有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甜腥颜料气味,混合着新添的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狄仁杰站在原地,目光越过李元芳,越过倒在地上的吴昭,最终定格在画架上。

那幅名为“了债”的孔雀图,已然完成。俯冲的姿态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巨大的尾羽如淬毒的刀锋风暴,狠狠扫向下方惊恐的人形。最后那一笔狂乱的墨痕,如同溅落的血滴,又似一声戛然而止的、充满怨毒的狂笑。华丽、妖异、怨毒、绝望……所有的情绪,都凝固在了这幅色彩浓烈得令人窒息的作品之中。

画中孔雀那只斜睨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绢帛,冷冷地、嘲弄地凝视着画室里的每一个人,凝视着这荒诞而残酷的人间。

狄仁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死亡甜腥、墨臭与血腥的空气,冰冷地灌入肺腑。

血债,以这样一种极端而惨烈的方式“清算”了。而画布上那只开屏的孔雀,却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解答的问号,带着无尽的怨毒与悲凉,永恒地凝固在了这破败画室的昏黄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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