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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夜,向来是两幅面孔。朱雀大街的灯火煌煌如昼,映照着簪缨贵胄的香车宝马,也映照着平康坊深处更为浓腻的艳光。凝香阁,这座平康坊北曲声名最炽的销金窟,此刻却陷入一片死寂般的忙乱。丝竹早已喑哑,娇笑声被压抑的啜泣取代,空气中那股常年不散的甜腻脂粉香里,混入了一丝令人心悸的腥甜。

死者躺在锦被凌乱的牙床上,身着簇新的进士襕衫,头戴象征新贵的乌纱。这本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一日,却成了他命绝温柔乡的终点。他的脸庞异常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未褪尽的少年稚气,此刻却扭曲着,凝固成一种极度痛苦的狰狞。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皮肤——从脖颈到裸露的手腕,甚至隐隐透过微敞的衣襟,都涂抹着一层异常浓艳、近乎妖异的胭脂红晕。那颜色极深,极艳,像是凝固的、带着体温的血,散发着浓郁的“玉楼春”香气,几乎要压过那丝血腥味。

狄仁杰踏进这间暖阁时,目光如古井寒潭,瞬间滤过周遭的惶惶人影与浮华陈设,精准地落在牙床之上。大理寺丞曾泰紧随其后,面色凝重,额头渗着细汗。几个凝香阁的管事和龟奴跪在角落,抖如筛糠。阁中头牌姑娘早已吓得花容失色,被搀扶到外间。

“阁老,”曾泰声音发紧,“死者乃今科进士,张明远。昨夜高中后,同窗相贺,被邀至此…今早发现时,已…已这般模样。鸨母说,昨夜服侍他的姑娘叫翠云,此刻已吓得失魂,语无伦次。”

狄仁杰微微颔首,步履沉稳地走到床边。他没有立刻触碰尸体,而是俯身,目光如最精密的尺,一寸寸丈量着年轻进士扭曲的面容,最终聚焦于那僵硬的脖颈。死者双手呈一种痉挛的姿态,紧紧抓扣在喉间,指甲深陷皮肉,留下数道紫黑色的淤痕和细微的破口。他伸出两指,小心翼翼地掰开一只紧握成爪的手。借着窗外透入的、被重重纱幔过滤得朦胧的光线,狄仁杰锐利的目光捕捉到死者指甲缝隙深处,几点微不可察的、近乎透明的淡黄色碎屑。

“曾泰,取银针,小刀,再寻一盆清水,一盏灯烛。”狄仁杰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曾泰应声而去,片刻便捧来所需之物。狄仁杰接过那根细长的银簪,轻轻探入死者咽喉附近的胭脂之下。银簪抽出时,尖端赫然蒙上一层黯淡的灰黑色。

“毒。”曾泰倒吸一口凉气。

狄仁杰未置一词,用小刀极其谨慎地刮取死者指甲缝中那点淡黄碎屑,置于一张素白宣纸上。接着,他拿起旁边妆台上一个打开的、同样散发着“玉楼春”浓香的精致胭脂瓷盒。盒内膏体鲜红欲滴。他同样用小刀刮下一点表层膏体,置于另一处。

他点燃了带来的小蜡烛,将那点取自指甲缝的淡黄碎屑,小心翼翼地凑近烛火上方炙烤。碎屑遇热,并未立刻燃烧,而是迅速软化、融解,化作一滴极小的、几乎透明的油珠,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刺鼻的气味瞬间逸散开来,如同某种腐败的油脂,令人作呕。狄仁杰眉头骤然锁紧,眼中寒光一闪。

“阁老,这是?”曾泰掩住口鼻,惊疑不定。

“蜡。”狄仁杰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金属般的冷冽,“一种特制的蜡。混了东西。”他又将烛火移向宣纸上那点取自胭脂盒的膏体。膏体在火苗舔舐下滋滋作响,迅速焦黑碳化,散发出浓烈的、纯粹的“玉楼春”花香,并无异样。

“毒不在胭脂膏体之内。”狄仁杰吹熄烛火,室内重归昏暗,只余他低沉的话语,“而在其外。这蜡屑…是封存之物。”他转向曾泰,目光如电,“速查此‘玉楼春’胭脂,长安城内,何处所售?何人制作?尤其是这位张进士,他这盒胭脂,从何而来?”

曾泰肃然领命:“下官明白!这‘玉楼春’名贵非常,非寻常市肆可购,必出自那几家老号。下官立刻去查!”

“且慢,”狄仁杰叫住他,“去查时,务必隐秘。此物牵连甚广,恐有凶险。另,询问鸨母翠云,昨夜张明远可曾离开过此房?可有人送过东西进来?尤其是一个新胭脂盒。”

曾泰重重一点头,疾步离去。狄仁杰独自立于牙床前,目光再次落回那满身妖艳胭脂的尸体上。窗外,平康坊的喧嚣隐隐传来,与室内的死寂形成诡谲的对比。那浓得化不开的“玉楼春”香气,此刻闻来,只觉腥甜刺鼻,如同无声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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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的源头,指向西市深处一条不起眼的小巷——脂香弄。巷子狭窄幽深,两侧皆是些前店后坊的胭脂水粉铺子,空气里常年浮动着各种花粉、油脂混合的复杂气味。狄仁杰一身便服,只带了曾泰,缓步走在青石板路上。他看似随意浏览着两旁店铺悬挂的招牌幌子,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行人,每一个角落。

“阁老,”曾泰低声道,“问过凝香阁的翠云,张明远昨夜醉酒,确实未曾离开。他随身带着个小锦囊,说是要给相好的姑娘一个惊喜,里面装的正是那盒‘玉楼春’。翠云服侍他时,他自己亲手拿出,抹了…抹了满身,说是要讨个‘红运当头’的彩头…后来便歇下了,谁知…”曾泰语气沉重,“鸨母也说,昨夜并无人再送东西进那房间。”

狄仁杰脚步未停,目光锁定了巷子中段一块朴素的木招牌:“芸香斋”。字迹清秀,带着几分女子特有的柔韧。铺面不大,却收拾得异常洁净雅致。正是“玉楼春”的独家秘制之所。

“就是这里了。”狄仁杰抬步迈入。

店内光线略暗,却异常清爽。靠墙的木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瓷盒瓷罐,上面贴着素雅的标签。一个穿着素净青布衣裙的女子正背对着门,在里间一张宽大的木案前忙碌。她身姿窈窕,动作却利落沉稳,正用力地捣着石臼里的花瓣。听到脚步声,她并未立刻回头,只温声道:“客人请稍待片刻。”

待她将石臼中捣成泥的花瓣小心倾入一个细纱滤袋,悬吊在瓷盆上控汁时,才转过身来。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容颜清丽,不施粉黛,眉宇间带着一种专注手艺的宁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坚韧。她看到狄仁杰和曾泰,眼中并无寻常商贾的谄媚热络,只有平静的询问:“二位客人,想看些什么?”

“敢问姑娘可是此间主人,芸娘?”狄仁杰语气平和,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店内陈设和女子洁净的双手。

“正是。”芸娘微微颔首,“客人是慕名来寻‘玉楼春’?”

“不错。”狄仁杰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白绢小心包裹的物件,打开,正是从凝香阁带回的那盒“玉楼春”胭脂。“此物可是出自姑娘之手?”

芸娘目光落在那熟悉的瓷盒上,眼神微微一凝,随即恢复平静:“正是小店之物。此乃上月新制的一批‘玉楼春’中的一盒,用的是今年头茬的蜀地山茶花,混合了少许南海珍珠粉,色泽最为饱满。”她语气带着匠人特有的笃定,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上月新制…这一批,姑娘可都记得流向?”狄仁杰追问。

芸娘略一沉吟,转身从案几下取出一个薄薄的账册,翻开查阅。“上月共制得‘玉楼春’十盒。因原料金贵,价高难求。三盒由西市‘宝香阁’代售,两盒售予了东市周侍郎府上的管事,一盒…”她指尖在册上一顿,抬眼看着狄仁杰,“一盒于半月前,被一位波斯胡商重金购去,说是要带回故国。还有一盒,便是三日前,被一位新科进士…张明远公子,亲自来此买走的。”说到张明远的名字时,她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黯然,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波斯胡商?”狄仁杰捕捉到这个词,眼中精光一闪,“姑娘可还记得此人形貌?”

“记得。”芸娘点头,“此人身材高大,眼窝深陷,蓄着浓密的络腮胡须,发色微卷带褐,操着不太流利的官话,自称穆罕。他出手极为阔绰,直接付了金锭。”

“那新科进士张明远来购时,可有何异常?或是与谁同行?”

芸娘轻轻摇头:“并无异常。张公子独自前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说是高中后要赠予心上人,选了最贵的‘玉楼春’。我见他高兴,便多包了几层锦缎。”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交易。

狄仁杰点点头,将胭脂盒递过去:“烦请姑娘看看,此盒胭脂,可有…异样之处?尤其是这封口。”

芸娘接过瓷盒,仔细端详盒盖边缘用以密封防潮的那圈淡黄色蜂蜡。蜡体平整光滑,颜色质地与她所用的并无二致。她用小指的指甲在蜡封边缘轻轻刮了一下,凑近鼻端细闻,又用小银簪挑了一丁点蜡屑,放在指尖捻了捻,眉头微蹙:“蜡体本身,似乎…并无不妥。但…”她又将瓷盒凑近鼻端,闭目深深嗅了一下那胭脂的香气,片刻后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困惑,“这香气…似乎比我刚制好时,多了一丝极淡的…杂味?似有若无,像是某种陈油的气息,被花香掩盖住了。若非我对这气味异常熟悉,几乎无法察觉。”

“杂味?”狄仁杰心念电转,昨夜在凝香阁,烛火炙烤那指甲缝里的蜡屑时,那股刺鼻的腐败油脂味瞬间涌入脑海。

“姑娘,”狄仁杰神色肃然,“这盒胭脂,可能暂时留于老夫处?”

芸娘看着狄仁杰威严而恳切的目光,略一犹豫,便点头应允:“可以。此物牵连命案,大人但用无妨。”

“多谢姑娘深明大义。”狄仁杰拱手,随即话锋一转,“老夫观姑娘这芸香斋,素雅整洁,用料精纯,实为难得。这‘玉楼春’的蜡封,似乎也比寻常胭脂所用更为讲究?”

芸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语气依旧平静:“大人过誉。不过是家传的一点笨功夫。蜂蜡需用秦岭老蜂巢所产,以文火精炼提纯,滤尽杂质,才能色泽纯净,封口严密,保香持久,且不污膏体。”

“原来如此。姑娘匠心独运。”狄仁杰赞了一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店内深处通往作坊的小门,又落回芸娘清丽却略显苍白的脸上,似在思忖什么。

就在这时,店门外原本平静的脂香弄,骤然响起一阵短促而凄厉的金属摩擦声!

“有刺客!”曾泰反应极快,低吼一声,下意识地就要拔刀护在狄仁杰身前。

狄仁杰却猛地一按曾泰拔刀的手,低喝:“不可妄动!”同时,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并非来自门外街道,而是来自店铺后墙方向!

几乎就在狄仁杰出声的同时,一道纤细迅疾如鬼魅的黑影,猛地撞破了店铺后窗糊着的素纱!碎木屑与纸片纷飞中,寒光乍现,一道凌厉无匹的剑锋,带着刺骨的杀意,直取狄仁杰咽喉!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那黑影全身包裹在紧身的夜行衣中,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玲珑曲线,面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寒潭般冰冷彻骨、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剑锋所指,决绝而精准,正是夺命一击!

事发太过突然,距离又近在咫尺!芸娘惊得花容失色,失声尖叫。曾泰目眦欲裂,拔刀已然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狄仁杰却像是早有预料。他并未后退闪避,反而迎着那夺命的剑光,身形奇异地一矮一旋,宽大的袍袖如同流云般猛地向上拂起!袍袖灌满了内劲,鼓荡如帆,精准无比地卷向刺客持剑的手腕!

“嗤啦!”

布帛撕裂声刺耳响起。刺客显然没料到狄仁杰竟能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反击,剑势被蕴含内劲的袖风一阻,微微一滞。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狄仁杰另一只手已如毒蛇吐信般探出,二指并拢,直点刺客手腕内侧的“神门穴”!

刺客手腕剧震,长剑几乎脱手!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惊愕。她反应亦是奇快,手腕一沉一翻,变刺为削,剑锋划向狄仁杰拂袖的手臂,同时足尖点地,借力便要向后飞退,显然一击不中,立刻远遁。

“留下!”狄仁杰低喝,袍袖再次拂出,如影随形,缠向对方腰身。同时,曾泰的佩刀也终于出鞘,寒光一闪,封堵住刺客退向门口的去路。

刺客身陷前后夹击,却临危不乱。面对狄仁杰拂来的袍袖,她竟不闪不避,反而将纤腰猛地向后一折,整个人几乎弯成一张满弓!那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腰肢险险避开了袖风的缠绕。同时,她左手闪电般在腰间一抹,几点寒星无声无息地射向曾泰面门!

曾泰挥刀格挡,“叮叮”数声脆响,几枚细如牛毛的淬毒银针被磕飞,钉入墙壁和木柱。

趁此间隙,刺客足尖在墙壁上一点,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轻飘飘地倒翻而起,竟从狄仁杰头顶掠过,再次撞破后窗,瞬间消失在窗外狭窄的后巷之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冷冽如霜雪的奇异幽香,混合着破碎木屑与纸片的气息,弥漫在小小的芸香斋内。

一切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快得令人窒息。

“追!”曾泰怒吼一声,就要提刀追出。

“不必了!”狄仁杰沉声喝止,他站在原地,缓缓收回手臂。宽大的袖袍上,被剑锋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渗出一丝极淡的血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抬眼望向刺客消失的后窗破洞,眼神深邃如渊。

“阁老!您受伤了?!”曾泰大惊,连忙上前。

“皮肉小伤,无碍。”狄仁杰摆摆手,语气凝重,“此女身法诡异,出手狠辣,绝非寻常刺客。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追之无益。”他转而看向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芸娘,温声道,“芸娘姑娘受惊了。此獠目标在老夫,姑娘不必害怕。”

芸娘捂着心口,喘息未定,看着狄仁杰袖上的血迹和破洞,眼中充满了后怕与难以置信:“大…大人…这…”

“姑娘方才说,那波斯胡商穆罕,半月前购走了一盒‘玉楼春’?”狄仁杰仿佛刚才的刺杀未曾发生,话题又回到了原点,只是眼神更加锐利。

“是…是的。”芸娘努力平复着呼吸,点头。

狄仁杰目光转向案几上那盒被留下的“玉楼春”,又看了看后窗的破洞,再联想到指甲缝里的蜡屑,心中那模糊的线索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波斯胡商,行刺的美女刺客,名贵的毒胭脂…这小小的胭脂盒里,到底封存着怎样致命的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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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撒着金粉、熏染着顶级苏合香的精致请柬,由一名垂髫小婢恭敬地送到了狄仁杰案头。落款处,是三个行云流水、妩媚中带着锋棱的字——柳含烟。地点,红袖招。

“阁老,此宴恐是鸿门!”曾泰忧心忡忡。脂香弄的刺杀,那冰冷彻骨的眼神和诡异的幽香,如同阴影般笼罩心头。

狄仁杰摩挲着请柬上那带着独特香气的名字,眼神深邃难测:“红袖招,柳含烟…长安第一艳帜。她此刻相邀,是示好,是试探,还是…摊牌?”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鸿门宴,亦是破局宴。元芳!”

“大人!”李元芳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

“你暗中查访西市胡商聚集之地,尤其是那个叫穆罕的波斯人,还有他可能的落脚点、货物往来。特别注意…驮鞍、箱笼之类,有无夹层机关。”狄仁杰沉声吩咐,昨夜烛火下那滴融化的蜡油和刺鼻的腐败气味,再次浮现脑海,“若有发现,切莫打草惊蛇,火速回报。”

“是!”李元芳抱拳,身影一晃,已消失在门外。

“曾泰,你随我赴宴。”狄仁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目光沉静如水,“带上那盒‘玉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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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招的“烟波阁”,是柳含烟的私宴之所,奢华精致到了极致。金丝楠木的梁柱,鲛绡为幔,明珠为灯。紫檀大圆桌上,错彩镂金的器皿盛放着珍馐美馔。丝竹管弦之声隔水传来,若有若无,更添几分迷离。

狄仁杰与曾泰落座时,阁中并无其他宾客。柳含烟尚未现身,只有几名绝色侍女垂手侍立,香风阵阵。

片刻,环佩叮咚,珠帘轻响。柳含烟款步而来。

她穿着一身石榴红蹙金牡丹的广袖留仙裙,云鬓高绾,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凤头步摇,凤口衔下的明珠流苏随着她的步态微微摇曳,映衬着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唇似朱砂点染。她无需刻意,一举手一投足,便已是万种风情,足以让满室华光黯然失色。然而,在她顾盼生辉的眼眸深处,狄仁杰却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化开的倦意,以及一种仿佛洞悉世情后的疏冷。

“狄阁老大驾光临,含烟这小小红袖招,真是蓬荜生辉。”柳含烟的声音如同玉磬相击,清越中带着一丝慵懒的磁性,她微微屈身行礼,仪态万千。

“柳大家名动京华,老夫叨扰了。”狄仁杰拱手还礼,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审视的眼眸。

“阁老说笑了。请。”柳含烟在主位坐下,亲自执起一只鎏金酒壶,为狄仁杰和曾泰斟满琥珀色的西域葡萄酒。“此乃龟兹进贡的葡萄美酿,窖藏十年,请阁老品鉴。”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柳含烟巧笑嫣然,谈吐风雅,话题围绕着长安风物、诗词歌赋,绝口不提脂香弄的命案与刺杀,仿佛那一切从未发生。狄仁杰亦沉得住气,顺着她的话头,谈笑风生,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阁中每一处细节,尤其是柳含烟那双保养得宜、指甲染着鲜红蔻丹的玉手。

酒酣耳热之际,柳含烟轻轻击掌。侍立一旁的侍女立刻捧上一个描金绘彩的锦盒,小心打开。盒内红绒衬底上,静静卧着一枚比寻常胭脂盒更为精致小巧的瓷盒,盒身绘着栩栩如生的折枝海棠。

“阁老,”柳含烟亲手将那瓷盒取出,推向狄仁杰面前,眼波流转,“此乃含烟珍藏的‘海棠醉’,亦是芸香斋芸娘的手笔,取其初绽之蕊秘制,比之‘玉楼春’,香气更幽,色泽更润。听闻阁老近日对此道颇有关注,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狄仁杰看着那盒崭新的、封口蜡色与“玉楼春”一般无二的“海棠醉”,心中警兆骤升。他面上不动声色,伸手去接:“柳大家美意,老夫愧领了。”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瓷盒边缘时,他动作极其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被柳含烟鬓边微微晃动、折射出璀璨光华的步摇明珠所吸引,多停留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的迟滞中,柳含烟那只戴着赤金嵌宝护甲、正准备收回的左手,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那幅度极其微小,快如闪电,若非狄仁杰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但她指间那枚硕大的鸽血红宝石戒指,却因这细微的颤动,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红光。

狄仁杰心头雪亮,面上却恍若未觉,稳稳地接过了那盒“海棠醉”,指尖在光滑的瓷盒底部和蜡封边缘极其迅速地摩挲了一遍,然后顺手将其放在了自己面前的桌案上。

“多谢柳大家厚赠。”狄仁杰含笑致谢,仿佛真的只是收下了一份寻常礼物。他端起酒杯,向柳含烟示意,目光扫过桌案中央那几盏散发着融融暖光、照亮席面的精美烛台,尤其是那几支燃烧过半、烛泪缓缓流淌的红烛,心中那个危险的猜想,如同冰水般浸透了每一寸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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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汁般泼洒在西市杂乱的后巷深处。李元芳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伏在一座废弃城隍庙残破的瓦檐上,目光穿透破损的窗棂,死死锁定庙内昏黄摇曳的灯火。

庙堂内一片狼藉。几个穿着杂胡服饰的彪形大汉正围着几口打开的沉重木箱,低声用急促的波斯语交谈着,语气焦灼而愤怒。地面上散乱地丢弃着一些油布、草绳和木片。借着他们手中提着的风灯光芒,李元芳锐利的鹰眼清晰地看到,在木箱周围的尘埃中,散落着一些形状奇特、闪烁着冰冷金属幽光的物件——几段弯曲精钢打造的弩臂!几个带着复杂棘齿结构的青铜弩机核心!甚至还有几支尚未安装尾羽、通体乌黑沉手的精钢弩箭!

这绝非寻常商货!李元芳瞳孔骤然收缩。强弩!而且是威力巨大的军国重器!竟被拆解成零件,藏匿于此!他屏住呼吸,将身形压得更低,继续观察。只见一个首领模样的络腮胡大汉(正是画像中那个波斯人穆罕!)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零件,对着旁边一个干瘦的账房模样的人吼道:“…必须立刻转移!该死的,风声太紧了!那批该死的胭脂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惹上狄仁杰那条老狗?还有,柳含烟那个女人送来的消息可靠吗?她说狄仁杰已中毒…”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后巷的寂静,直冲城隍庙而来!马上骑士穿着突厥武士的皮袍,神色仓皇。

“穆罕头人!不好了!”骑士滚鞍下马,冲进庙门,用带着浓重突厥口音的官话急吼,“阿史那云首领…她…她察觉了!带人封了驼队!正在强行查验所有驮鞍!”

“什么?!”穆罕脸色剧变,眼中凶光毕露,“那个该死的突厥女人!她怎么敢?!”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对着手下咆哮,“带上东西!立刻从地道走!快!能带多少带多少!剩下的…烧掉!”他凶狠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弩机零件。

庙内顿时一片混乱。胡商们手忙脚乱地开始往几口较小的箱子里塞那些散落的弩臂和弩机核心,动作粗鲁而慌乱。有人则抓起地上的油布,扑向那些无法带走的木箱和散件。

李元芳知道不能再等!一旦纵火,证据将毁于一旦!他深吸一口气,身形如离弦之箭般从檐上暴射而下!半空中,腰间千牛刀呛啗出鞘,化作一道撕裂夜幕的雪亮闪电!

“砰!”

李元芳如同天神下凡,一脚踹飞了庙门!木屑纷飞中,他厉声长啸,声震屋瓦:“大理寺拿人!逆贼休走!”刀光如匹练,瞬间卷向最近的两个正在装弩臂的胡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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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招,烟波阁内。

柳含烟那句“阁老似乎对这‘海棠醉’颇有兴致”的话音刚落,狄仁杰端起酒杯的手突然剧烈地一晃!杯中殷红的酒液泼洒出来,溅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他脸上那抹闲适的微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痛苦!他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咽喉,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喉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艰难喘息,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

“阁老!”曾泰魂飞魄散,失声惊呼,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就要扑过去。

“别…别动…”狄仁杰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变形,他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桌沿,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紫檀木里。他痛苦地蜷缩下去,身体从座椅滑落,“砰”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毯上,双目圆睁,充满了惊怒与不甘,死死瞪着前方,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剧烈抽动。

变故陡生!满室皆惊!侍立的美貌侍女们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后退。丝竹声戛然而止,阁内一片死寂,只剩下狄仁杰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的喘息声。

柳含烟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如同完美的玉雕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同样因用力而泛白,杯中酒液微微荡漾。她看着地上痛苦挣扎的狄仁杰,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震惊、茫然、一丝极快闪过的恐惧以及…某种极其复杂的、仿佛看到宿命降临的悲凉,交织在一起。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狄仁杰面前桌案上那盒尚未开启的“海棠醉”,又迅速移开,最终定格在狄仁杰青紫扭曲的脸上,红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时间仿佛凝固了。阁内落针可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砰!”

紧闭的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用巨力猛地撞开!一个穿着突厥贵族女子华丽长袍、身姿高挑矫健的身影旋风般冲了进来!她梳着繁复的辫发,发间缀满银饰,腰间悬着一柄镶嵌宝石的弯刀,麦色的肌肤在明珠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眉眼深邃英气,正是西市突厥商队首领——阿史那云!

她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抽搐的狄仁杰和满室惊惶的众人,英气的眉毛瞬间竖起,目光如电,直射主位上脸色发白的柳含烟,厉声喝道:“柳含烟!你干了什么?!”

不等柳含烟回答,阿史那云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块被割裂开的厚重皮制驮鞍残片,狠狠摔在铺着华美波斯地毯的地上!那驮鞍内部结构暴露无遗——在皮革与填充的棕毛之间,赫然被巧妙地掏空,镶嵌着几块形状规则、边缘锐利的精钢构件!那构件的弧度与厚度,与弩臂如出一辙!

“看看这个!”阿史那云的声音带着被背叛的狂怒,“我突厥儿郎的驮鞍!竟被你们这些卑鄙的波斯人动了手脚,藏匿这些杀人的凶器!若非我今日强行查验,还不知要被你们利用到几时!那个叫穆罕的杂种在哪?让他滚出来!”

她的怒吼如同惊雷,震得整个烟波阁嗡嗡作响。侍女们吓得瑟瑟发抖。

柳含烟在阿史那云闯进来摔出驮鞍的那一刻,脸色已是一片死灰。她看着地上那刺目的精钢构件,又看看阿史那云怒火燃烧的眼睛,最后目光落回地上似乎已濒临死亡的狄仁杰身上。她眼中最后一丝光彩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伸向自己高绾云鬓间那支赤金点翠凤头步摇…

就在柳含烟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步摇的凤头时——

地上那个“痛苦抽搐”的狄仁杰,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骤然弹起!动作迅疾如电,哪里还有半分中毒垂死的模样!他宽大的袍袖如同铁板般猛地挥出,一股沛然巨力直袭柳含烟伸向发簪的手腕!同时,他口中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

“动手!”

啸声未落,烟波阁临水的几扇雕花长窗同时轰然破碎!数道矫健如龙的身影破窗而入,正是早已埋伏在外的千牛卫精锐!刀光闪烁,瞬间将阁内所有出口封死!

柳含烟的手腕被狄仁杰蕴含内劲的袖风击中,剧痛之下,动作一滞。她眼中那空洞的绝望瞬间化为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如同见了鬼魅!她死死盯着瞬间“复活”、神威凛凛的狄仁杰,失声尖叫:“你…你没中毒?!”

狄仁杰站定身形,拂去衣襟上的酒渍,目光如寒潭古井,深邃而冰冷地锁住柳含烟:“老夫若真中了你的‘胭脂劫’,此刻岂能站在此处?”他抬手,指向桌案上那盒“海棠醉”,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柳含烟心头,“致命的不是胭脂膏体,而是这层蜡封!毒物混入特制的蜡中,涂抹密封。胭脂置于温暖处,或是…被人贴身携带,体温足以让蜡层缓慢软化,毒质悄然挥发,无声无息侵入肺腑。而一旦遇高热…”他的目光扫过席间那几盏燃烧的烛台,“比如这烛火炙烤,蜡层瞬间融化,剧毒爆发,立时封喉!张明远,便是如此惨死!柳大家,老夫说的,可对?”

他话音未落,目光如电般射向阁内侍立的一名侍女——那侍女身材高挑,混在一众女子中并不起眼,此刻却脸色剧变,猛地撕开外裙,露出一身利落的胡服,正是脂香弄行刺时那双冰冷眼睛的主人!她手中寒光一闪,一柄短匕直刺身旁一名千牛卫!

“拿下!”狄仁杰厉喝。

千牛卫早有防备,刀光如网,瞬间将其困住,数招之内便将其制服。

柳含烟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狄仁杰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阿史那云愤怒的面容,看着被制服的贴身护卫…她眼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一股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原来…原来你早已知晓…”柳含烟的声音失去了所有的妩媚,只剩下沙哑的凄凉。她缓缓地、极其哀婉地笑了,那笑容凄美绝伦,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疯狂。她的手,不再伸向发簪,而是猛地探向自己高耸的发髻深处!

一道刺目的金光闪过!

她拔出的,并非步摇,而是一支比手指略长、通体赤金打造、簪头尖锐如针的细长金簪!

“可汗…要长安…”柳含烟的笑容凝固在唇边,眼中是无尽的疯狂与一丝解脱般的迷离,“…下红雨!”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握着那支尖锐的金簪,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狠狠地、决绝无比地刺向自己雪白的咽喉!

“噗嗤!”

一声轻响,如同熟透的浆果被刺破。

鲜血,滚烫的、刺目的鲜血,如同骤然绽放的曼珠沙华,瞬间从她纤细的脖颈间喷涌而出!溅在她那身华美绝伦的石榴红宫裙上,溅在身下华贵的波斯地毯上,也溅在几步之外狄仁杰的袍角。

她身体晃了晃,那双曾倾倒众生的美眸,光彩迅速流逝,如同熄灭的星辰。带着那抹凝固的、疯狂而凄美的笑容,她如同一片被狂风折断的艳丽花瓣,缓缓地、无声地倒了下去。

烟波阁内,死一般的寂静。浓烈的血腥气迅速弥漫开来,与残留的脂粉香、酒菜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

阿史那云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柳含烟,英气的脸上充满了震惊与一丝复杂难言的悲悯。曾泰和千牛卫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戕惊得呆立当场。

狄仁杰站在原地,袍角上那几点殷红温热刺目。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与苍凉。他俯身,从柳含烟已然冰凉的手中,轻轻取下了那支染血的金簪。簪体冰冷沉重,簪尖的血珠,正缓缓滴落。

他走到桌案前,拿起那盒引发一切腥风血雨的“玉楼春”胭脂。指尖拂过那冰冷的瓷盒,拂过那圈看似无害的淡黄蜡封。然后,他轻轻打开了盒盖。里面,那浓艳如血的膏体依旧鲜红欲滴,散发着浓郁的、令人沉醉的甜香。

狄仁杰凝视着那抹刺目的红,沉默了许久。窗外,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流淌,无声地映照着这阁内的血腥与死寂。

“最毒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穿越了千年的风尘,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洞彻,“从来不是胭脂。”

他将那盒“玉楼春”轻轻放在柳含烟渐渐冰冷的尸体旁。红颜与红胭脂,在血泊中形成一幅诡异而悲凉的图景。

“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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