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滂沱,哗啦啦地冲刷着宫殿的琉璃瓦,在殿檐下挂起一道道水帘。
寒风裹挟着湿气,从门缝窗隙钻入,即便流云殿内地龙未熄,也驱不散那股子浸入骨髓的阴冷。
殿内只点了三两盏灯烛,光线昏黄,将江浸月独坐窗前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寂,她望着窗外吞噬一切的墨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窗棂,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
忽然,“咚、咚、咚”,沉重而急促的叩门声打破了雨夜的沉寂,也狠狠敲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
“何人?”
蕊珠一个激灵,快步走到门边,声音带着警惕。
门外,一个压抑着却依旧难掩其威严,甚至带着一丝风雨洗礼后的沙哑声音传来:“是朕。”
蕊珠和云卷俱是骇然,慌忙将殿门打开。
狂风卷着雨丝瞬间扑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
只见楚天齐只身一人,穿着一件早已湿透、紧贴在身的墨色常服,发冠微歪,几缕湿发黏在额角脸颊,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他未带任何仪仗,连向来形影不离的髙德胜也不见踪影。
他就那样站在凄风冷雨中,浑身湿透,目光如同暗夜中的困兽,复杂、痛楚、还带着一丝刻意营造却又无比真实的落魄,直直地射向殿内那个闻声惊起的身影。
“陛下!”
江浸月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从窗边站起身,脸上瞬间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心疼。
她甚至忘了宫规礼仪,几步冲到他面前,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他湿漉漉、寒气逼人的衣袖,触手那一片冰冷让她眉头紧紧蹙起,声音都带了颤意,
“您怎么来了?还下着这么大的雨!怎么连伞都不打?髙公公呢?您……您快进来暖暖!”
她语无伦次,急切地、几乎是半拉半拽地将他往殿内温暖光亮处带,那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担忧和焦急,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撞入楚天齐冰冷的心扉。
楚天齐任由她拉着,晦暗的目光扫过比起往日似乎略显朴素昏暗的殿内,以及她身上那件半旧不新、颜色素淡的袄裙,心头那团因猜忌而燃起的邪火,莫名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浇熄了几分,但随之涌上的,是更汹涌的委屈和一种亟待确认的愤怒。
她没有问他为何深夜突然造访,没有抱怨多日来的冷落疏远,甚至没有对他这身狼狈落魄的形象流露出丝毫诧异或探究。
她所有的注意力,竟全都聚焦在他“淋了雨”、“会受寒”这件“小事”上。
“蕊珠,快去沏热热的姜茶来!要浓浓的!云卷,把地龙烧得再旺些!再去取陛下干净舒适的常服来!”
她一连声地吩咐着,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焦急。
转身又亲自在温水中拧了热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脸上冰冷的雨水,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接着,她竟自然而然地蹲下身,伸手想去帮他脱下那双已被泥水浸透、沉重冰冷的靴子。
“昭昭,不必……”
楚天齐喉头滚动,声音干涩,想阻止她这不合身份、却真挚得让他心头发酸的举动。
她却猛地抬起头,眼圈竟已微微泛红,水光在眸中潋滟闪烁,声音带着哽咽与后怕:“陛下!春雨寒凉,最易侵体!您万金之躯,若有丝毫闪失,臣妾……臣妾真是万死难赎!”
那情真意切的担忧,如同最炽热的炭火,烫得楚天齐心脏一阵紧缩。
看着她因自己这刻意表现的“落魄”而急得眼圈发红、手忙脚乱的模样,看着她毫无嫌弃、只有满心满眼关怀的举动,楚天齐心中那堵用怀疑和自尊筑起的冰墙,轰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可那个盘旋在心头、日夜啃噬着他的问题,那个关于“爱不爱”的终极质问,如同毒蛇吐信,让他无法安宁。
他猛地出手,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轻轻吸了口气。
不等她反应,他便凭借身高和力气的优势,霸道地将她一把拽入怀中,随即转身,将她重重地按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
紧接着,他带着一身未干的雨水寒气,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不安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狠狠地、不容抗拒地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毫无温柔怜惜可言,充满了掠夺、惩罚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求证意味,霸道强势,几乎夺走了江浸月的呼吸,唇齿间弥漫开雨水微咸的气息和他身上独特的龙涎香气。
江浸月被动地承受着,直到感觉胸腔因缺氧而传来刺痛,才忍不住微微挣扎起来。
楚天齐这才喘息着松开了她,额头却依旧抵着她的,两人鼻息交缠,他赤红着眼眸,声音嘶哑破碎,如同受了重伤的野兽,一字一句地质问:“沈昭昭……你告诉朕……你究竟……有没有真心爱过朕?”
江浸月被他吻得气息紊乱,唇瓣红肿发烫,眼中还带着生理性的水汽,乍闻此问,心中猛地一沉,脸上适时地流露出茫然与深受伤害的神情:“陛下……您为何……为何突然如此说?臣妾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
“天地可鉴?”
楚天齐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痛楚,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肯错过丝毫闪烁,
“那你告诉朕!为何朕宠幸苏才人,你从不吃醋?为何朕冷落你这些时日,你不见半分难过?你待朕是好,好得让所有人都挑不出一丝错处!可这后宫之中,但凡是真心爱慕夫君的女子,谁会像你这般‘贤德’、‘大度’到毫无波澜?”
“除非……除非你至始至终,都未曾将朕真正放在心里!所以朕去找别人,你也根本不在意,对不对?!你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在敷衍朕,是不是?!”
他终于将积压在心头的毒刺尽数拔出,胸口剧烈起伏,紧紧锁住她的目光,等待着她的审判,或者说,等待着那个他既害怕又渴望的答案。
江浸月心中惊涛骇浪,瞬间明了!
原来破绽在这里!
是她扮演贤德扮演得太过,忽略了“嫉妒”才是陷入情爱女子的本能!
她迅速压下心惊,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冷静运转。
就在楚天齐因她的沉默而眸色愈沉,即将再次爆发之际,江浸月忽然动了。
她踮起脚尖,不是躲避,而是主动迎了上去,用自己温热柔软的唇,再次覆上了他冰冷的薄唇。
这一次,不再是被动承受,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炽热的、甚至有些笨拙却无比真诚和激烈的回应。
她的手臂环上他的脖颈,用力地、深入地吻着他,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灵魂、所有的情感都通过这个吻,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他,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许久,直到两人肺部的空气再次耗尽,气息都变得紊乱不堪,她才恋恋不舍地、缓缓地离开他的唇瓣,微微喘息着,仰头看着他震惊而犹带痛楚的眼眸,她眼中水光潋滟,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那里面盛满了无尽的委屈和更深沉的情意。
“原来……在陛下心中,竟是如此看待臣妾的……”
她的声音轻柔似羽,却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楚天齐的心上,
“臣妾并非不爱陛下,并非不争不抢,更非……不难过……”
她抬起微凉的手,轻轻抚上他紧绷的、带着湿意的脸颊,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
“只是,陛下非寻常百姓,您是天子,是这万里江山社稷之主。若陛下只是昭昭一人的夫君,昭昭必然学那市井妒妇,将您牢牢锁在身边,寸步不离,不许任何女子窥视分毫。”
她眼中泪光盈然,却倔强地停留在眼眶边缘,
“可您不是。您属于晏国,属于朝堂,也属于……这后宫所有的姐妹。”
“臣妾不能妒,也不得不大度。非为那虚无的贤名,而是因为……臣妾对陛下的爱,从不是狭隘的占有和自私的索取。”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心底:“臣妾爱陛下,是爱您的一切。爱您的雄心壮志,爱您的仁德睿智,也爱……爱您所爱之人,盼您所盼之事。”
“只要陛下龙心大悦,展露欢颜,哪怕此刻站在陛下身边、得您青眼的是别人,只要陛下开怀,臣妾心中便是有着千万个不愿,千万般酸楚绞痛,也要强颜欢笑,替陛下开心,为陛下默默祝福。”
“陛下可知,每一次看着您的銮驾走向别的宫苑,臣妾这里……”
她拉着他的手,引导着他温热宽厚的手掌,紧紧按在自己左侧胸口,那里,一颗心正急促而真实地跳动着,撞击着他的掌心,
“就如同被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剜割,痛彻心扉,夜夜独对孤灯,泪湿枕衾。可不争,不怨,不是因为不爱,恰恰是因为……爱您太深,已入骨髓。”
“臣妾不愿陛下因臣妾一人之私情而左右为难,不愿这六宫因臣妾的嫉妒而生出风波事端,扰了陛下在前朝的清静,乱了后宫的安稳,徒惹陛下烦忧。”
“臣妾宁愿自己吞下所有的委屈和相思之苦,只要陛下圣体安康,顺心如意,只要这万里江山稳固,海晏河清……于臣妾而言,便是此生最大的心安和幸福。”
她的话语,如同世间最温柔也最汹涌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彻底冲垮了楚天齐最后的心防。
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毫无伪饰的深情、隐忍、无私与那微微闪烁的、却倔强不肯滴落的泪光,之前所有的愤怒、猜疑、委屈和那点可怜的自尊,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荒谬、渺小和不堪一击。
原来,她的“不争”,是远比争夺更深沉、更刻骨的爱恋。
她的“大度”,是更极致、更智慧的占有——她不动声色地,便占有了他全部的愧疚、敬重和再也无法割舍的怜爱。
巨大的愧疚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混合着那早已深入骨髓、此刻更加清晰猛烈的爱意,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猛地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骨骼揉碎,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他的声音哽咽,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悔恨,在她耳边低沉响起:“昭昭……是朕错了!是朕愚钝!是朕误会了你的一片真心!朕不该……朕不该怀疑你……”
江浸月温顺地依偎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前,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和那真实的、滚烫的悔意,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信任危机,已然被她以一番“无私”之论彻底扭转、大获全胜。
她闭上眼,任由那酝酿已久的泪水悄然滑落,这一次,七分是做戏,三分,却是这深宫博弈中真实的疲惫与心计得逞后的松懈。
殿外,疾风骤雨不知何时已渐渐停歇,只余下淅淅沥沥的残音。
乌云散开些许,一缕清冷的月光悄然洒落庭阶,映照着那株在风雨中摇曳后依然挺立的玉兰。
流云殿内,弥漫的寒意被炽热的情感驱散,帝王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沉沦、无尽的怜惜与再也无法自拔的、近乎信仰般的爱恋。
他深信不疑,此生绝不会再遇到第二个女子,能爱他如斯,无私至此。
而这,正是江浸月为他精心打造、并且成功加固的最坚固、最华丽的情爱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