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永熙宫,草木摇落,金风飒飒。
太液池的水面泛着粼粼冷光,残荷枯梗在风中萧瑟作响,平添几分肃杀。
然而,流云殿内却因帝王的时常驾临,依旧暖意融融,熏笼里燃着楚天齐新赐的御制龙涎香,气息沉静雍容。
江浸月,如今的柔昭仪,正坐于临窗的书案前。
窗外是凋零的秋色,殿内却烛火温然,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
她面前摊开着一张质地上乘的浣花笺,手中紫毫笔悬而未落,似在凝神构思。
蕊珠在一旁安静地研墨,云卷则垂手立在稍远处的珠帘旁,目光低垂,仿佛与殿内静谧的氛围融为一体。
但这平静之下,却潜藏着极大的凶险。
一份关乎北境最新兵力调防、关乎宸国未来军事行动成败的紧急情报,正亟待送出。
情报已被她用特制药水,以极其微小的字迹,编码加密后,书写在一张看似普通的薄韧皮纸上。
这皮纸,待会将被巧妙地藏入一枚中空的珍珠耳坠内,随着明日例行送出宫清洗的饰品,经由特定渠道传递出去。
然而,就在她刚刚完成编码,将皮纸卷起,准备进行下一步伪装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高德胜那特有的、带着一丝紧绷的嗓音:
“陛下驾到——”
这一声通报,来得比平日突然,也少了些许往日的从容!
江浸月心中猛地一凛!
按照往常惯例,楚天齐若来流云殿,高德胜必会提前片刻通传,绝不会如此突兀。
且听高德胜那语气……她眼角余光迅速扫过书案上那张墨迹未干的密信皮纸,以及旁边那枚尚未处理完的耳坠,心脏几乎漏跳一拍!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无暇将密信藏匿或销毁!
楚天齐的脚步声已近在殿门!
千钧一发!
几乎是本能,也是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演过的危机应对起了作用。
她以惊人的镇定和速度,左手极其自然地将那张卷起的密信皮纸拂落到书案下方、被垂落的桌帏遮挡住的角落阴影里,动作轻巧得如同只是不小心碰落了一张废纸。
同时,右手迅速抓起旁边一张干净的浣花笺,紫毫笔蘸取砚台中正常的墨汁,不假思索地落笔!
当楚天齐的身影踏入内室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他心爱的昭仪正伏案书写,神情专注,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轻愁。
听到脚步声,她似乎才恍然惊觉,抬起眼,眼中还带着未散的诗意与一丝被惊扰的惶然。
“陛下?”
她放下笔,欲要起身行礼,却被快步上前的楚天齐按住。
“在写什么?这般入神?”
楚天齐语气温和,目光却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书案那张墨迹新鲜的笺纸上。
他并非刻意探查,只是出于对她一切的关心。
只见那浣花笺上,以清丽婉约的笔触,写着一阕小令:
“秋风起,枯叶黄,孤雁南飞影成行。
望断天涯路,故园渺何处。
暮云遮远岫,烟水隔重城。
心随明月去,夜夜照江南。”
字里行间,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思乡之情,萧瑟的秋景与孤寂的心境交织,尤其是最后一句“心随明月去,夜夜照江南”,将一个离乡背井、深宫寂寞的女子心绪,勾勒得淋漓尽致。
楚天齐微微一怔。
他熟知她的“身世”,知道她是沈承运收养的江南孤女,在北方京城生活不过一年有余。
这般深切的思乡之情……
就在这时,高德胜也跟了进来,他的目光极其敏锐地扫过书案,尤其是在那枚看似随意放在一旁的珍珠耳坠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但并未发现任何明显异常。
他方才在外间隐约似乎瞥见柔昭仪动作极快地藏掖了什么,这才使得他通传时语气有异,但此刻见陛下已被那诗笺吸引,他便也垂下目光,不再多言。
江浸月将楚天齐那一瞬的怔忪和高德胜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适时地垂下眼睫,掩饰住眸中可能泄露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与柔弱,轻轻道:“臣妾……臣妾胡乱写的,让陛下见笑了。”
她伸出手,似是想将那诗笺收起,指尖却微微颤抖,仿佛触及了内心最柔软的伤痛。
楚天齐的心,瞬间被这无声的哀愁攫住了。
他想起她“飘零”的身世,想起她在这深宫之中除了自己别无依靠,如今见这秋景萧瑟,触景生情,写下这般思乡诗句,是何等的合情合理!
那诗句中的“孤雁”、“故园渺茫”、“夜夜照江南”,字字句句都像小锤敲在他心上。
他哪里还会去深究方才高德胜那一丝异样,满心只剩下了无尽的怜惜。
他握住她微凉的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疼惜:“傻昭昭,是想家了吗?是朕疏忽了……待来年开春,朕便带你南巡,去看看江南春色,可好?”
江浸月依偎在他怀中,将脸埋在他胸前,肩膀微微耸动,仿佛在无声啜泣,实则是在极力平复方才那惊心动魄带来的心跳。
她闷闷的声音传来:“臣妾不敢……陛下日理万机,臣妾岂敢因一己私情,劳烦陛下……只是……只是偶尔见到这秋叶飘零,便忍不住想起江南的桂花,想起……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景……”
她将思乡之情与“沈昭昭”这个身份完美融合,演得情真意切。
这番话,更是击碎了楚天齐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只剩下满腔的柔情与补偿心理。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莫哭,有朕在。朕就是你的依靠,这流云殿就是你的家。”
他瞥了一眼那诗笺,只觉得那字字句句都是她对他无声的依赖与信任,哪里会想到,这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背后,隐藏着何等惊天的秘密。
“这诗写得极好,朕很喜欢。”
他柔声道,亲自将那张浣花笺拿起,小心地吹干墨迹,
“朕要收起来。”
危机,就在这一阕急就章的“思乡情诗”中,悄然化解。
高德胜见陛下与柔昭仪情意绵绵,也彻底打消了方才那点微不足道的疑虑,悄然示意其他宫人退下,自己也躬身退至外间。
待到殿内重归平静,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江浸月才在楚天齐看不见的角度,缓缓松了一口气,后背竟已惊出一层薄汗。
她借着整理书案的时机,极其自然地将桌帏下那张真正的密信皮纸收回袖中。
当夜,楚天齐宿在流云殿,对她更是呵护备至,仿佛要将她所有的“乡愁”都驱散。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沉沉睡去后,他怀中看似柔弱的女子,却在他均匀的呼吸声中,悄然睁开了眼睛,眸中一片冰封的冷静。
次日,那枚藏着真正密信的珍珠耳坠,混在一批送往宫外清洗的普通首饰中,安然离开了皇宫。
而那阕“思乡情诗”,则被楚天齐珍而重之地收藏在了自己的私匣之中,成为了他心中昭昭“深明大义”又“柔弱念旧”的又一证明。
一场险些致命的危机,反而成了巩固圣心、加深怜爱的契机。
江浸月于无声处,再次展现了她在刀尖上行走的惊人冷静与急智。
只是,这样的好运,还能持续多久?
每一次传递情报,都无异于在深渊边缘徘徊,下一次,是否还能如此侥幸?
夜色深沉,掩盖了所有的秘密,也掩盖了那双清醒眼眸中,深不见底的算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