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殿内的灯火,连续亮了三天三夜。
那浓重的药味仿佛已浸透了殿宇的每一根梁木,每一寸砖石,与一种名为“恐惧”和“期盼”的情绪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第三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当值的孙太医再次为江浸月诊脉后,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细微松动。
他小心翼翼地转向如同石像般守在床榻边、眼窝深陷、胡茬凌乱的楚天齐,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陛下……娘娘的脉象,虽仍细弱,但已见根底,趋于平稳。高热已退,最凶险的关头……算是熬过去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楚天齐几乎麻木的心湖。
他猛地站起身,却又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踉跄了一下,高德胜连忙上前扶住。
“当真?”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他俯下身,凑到江浸月面前,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那令人心惊的金纸色已然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得透明,但呼吸却变得均匀而绵长,不再似之前那般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会断绝。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筑起的恐惧堤坝。
他腿一软,竟有些脱力地坐倒在脚踏上,紧紧握住江浸月微凉的手,贴在自己布满胡茬的脸颊上,眼眶阵阵发热。
他从未觉得,能感受到她平稳的呼吸,是这世间最珍贵的事情。
“赏!重赏太医院!”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但昭昭未痊愈之前,尔等仍需竭尽全力,不得有丝毫懈怠!”
“臣等遵旨!定当尽心竭力,助娘娘凤体康健!”
太医们齐齐跪倒,心中那块悬了三天三夜的巨石,终于稍稍落地,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
自那日起,楚天齐几乎将所有的朝政事务都搬到了流云殿的外间处理。
除非必要的重要朝会,他绝不离开半步。
奏章堆积在临时的书案上,他批阅时,目光总会不时地投向内室那张垂着纱幔的床榻,仿佛只有确认她在那里安稳地呼吸,他才能安心。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只需发号施令的帝王。
他亲自试药温,动作笨拙却异常坚持。
他会在她因伤口疼痛而在梦中蹙眉时,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抚,哪怕明知她听不见。
他甚至学着宫人的样子,用温热的湿帕子,极其轻柔地为她擦拭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
这些琐碎的、近乎卑微的照料,他做起来却甘之如饴。
高德胜和流云殿的宫人们看得心惊胆战,又感慨万千。
他们何曾见过陛下如此对待任何人?
即便是当年的元后,也未曾得到过这般不顾身份的倾心呵护。
江浸月是在遇刺后的第五日午后彻底清醒过来的。
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意识回归的瞬间,背后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
“昭昭!你醒了?”
一直守在一旁浅眠的楚天齐立刻惊醒,布满血丝的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他俯身凑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生怕惊扰了她,
“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喝点水?”
看着他憔悴不堪的面容,眼中密布的血丝,以及那毫不掩饰的狂喜与担忧,江浸月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虚弱而迷茫的神色,仿佛不知身在何处。
她张了张嘴,声音细弱:“陛下……您……您没事吧?”
她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关心他的安危。
这一问,如同最温暖的春风,彻底融化了楚天齐心中最后一点坚冰。
他握紧她的手,眼眶微红:“朕没事,朕没事!傻昭昭,你怎么那么傻……为何要替朕挡那一箭……”
回想起当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依旧心有余悸。
江浸月微微摇头,努力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气若游丝:“臣妾……当时什么都没想……只要陛下安然……臣妾……死亦无憾……”
这话半真半假。
真的部分是,他确实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若是楚天齐此刻死了,晏国这边动荡,她无法第一时间通知顾玄夜,这样一来顾玄夜会错失良机攻打晏国,若是其他亲王夺了帝位自己入宫的计划就彻底失败了,新帝登基自己作为楚天齐的妃子必定会被处死或者发卖教坊司。
她的任务还未完成。
她不能让楚天齐有任何闪失。
假的部分是,那奋不顾身,更多是算计,是早已排练过无数次、等待时机上演的“本能”。
然而,听在楚天齐耳中,这却是世间最真挚、最无畏的情意。
他心中巨震,一种混合着无限怜惜、深沉爱意和厚重愧疚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浪潮,将他彻底淹没。
他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极其轻柔、却饱含珍视的吻。
“不许胡说,”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给朕好好活着。朕不许你死,阎王也不能把朕的昭昭带走。”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漫长的恢复期。
在太医院精心调理和楚天齐几乎寸步不离的守候下,江浸月的伤势一天天好转。
她能渐渐坐起,能进些流食,脸色也慢慢恢复了少许红润。
楚天齐几乎是手把手地喂她喝药,为她讲述朝中趣闻,或是干脆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他处理政务时,也允许她靠在软枕上,安静地在一旁看书,或是就那样看着他。
流云殿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充满了药香、温情和一种近乎寻常夫妻般的缱绻。
期间,凌贵妃带着二皇子来看望过几次,见江浸月伤势好转,陛下亦在旁,便也识趣地不多打扰,只叮嘱好好养伤。
丽妃等人也遣人送了补品,人却未必敢亲自前来触霉头。
后宫众人皆已看清,经此一事,柔婕妤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已不再是“宠妃”二字可以形容,那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融入骨血的依恋与占有。
一月后,江浸月已能下床缓慢行走。
这日黄昏,晚霞漫天,映得流云殿内一片暖融。
她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楚天齐批完奏章,走过来自然地坐在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
“昭昭,”
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历经生死后的顿悟与坚定,
“那日看你倒在朕怀里,气息奄奄,朕才明白……这万里江山,若没有你在身旁,于朕而言,不过是座冰冷华丽的坟墓。”
江浸月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没有说话。
楚天齐对她的感情,已在失去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中,催化升华为一种近乎偏执的、无法割舍的执念。
她轻轻闭上眼睛,掩去眸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算计光芒。
帝王的真心?
在这吃人的宫廷,不过是她复仇路上,最有力的一件武器罢了。
她得到了它,握紧了它,下一步,便是要用它,搅动这晏国的风云,直至……将其彻底倾覆。
窗外,暮色渐沉,宫灯次第亮起。
流云殿内的温情脉脉,与殿外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宫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场刺杀,一场重伤,换来了帝王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深情,这笔买卖,对江浸月而言,划算得很。
只是,这用鲜血和性命赌来的君心,又能维系多久?
而那隐藏在幕后的黑手,又是否会善罢甘休?
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