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将尽,空气中已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早春的湿润气息。
太液池的冰面开始变得脆弱,边缘处隐隐有了融化的迹象。
然而,后宫之中的寒意,却并未因季节的流转而消减分毫,反而因着皇后与贤妃那虽受挫却未瓦解的同盟,更添了几分肃杀。
流云殿内,江浸月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
毒香事件虽已过去一段时日,楚天齐的庇护与怜惜也日盛一日,但她深知,皇后绝不会就此罢休。
贤妃被暂时压制,不过是断其一指,皇后根基深厚,若不主动出击,只怕日后更为被动。
她需要盟友,一个足够分量,且与皇后有着根本利益冲突的盟友。
凌贵妃凌楚然,无疑是最佳人选。
她有子嗣,有将门背景,性格直率泼辣,与皇后那套虚与委蛇的做派格格不入,往日里摩擦便不少。
更重要的是,皇后抚养着元后所出的皇长子,这对凌贵妃和二皇子而言,是最大的威胁。
只是……该如何敲开华阳宫那扇门?
凌贵妃因圣宠之事,对她心存芥蒂,这是明摆着的。
正思忖间,殿外传来宫女清脆的通报声:“娘娘,凌小姐递了牌子进宫,说是给贵妃娘娘请安,顺道想来拜见您。”
凌香?
江浸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这倒是个契机。
不多时,一身火红骑装、英气勃勃的凌香便踏入了流云殿。
她如今与寒浔感情甚笃,眉眼间都洋溢着明媚的光彩,见到江浸月,依旧是那副亲热不见外的模样,规规矩矩行了礼,便凑上前来:“昭昭妹妹!多日不见,你可还好?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可把我急坏了,偏生姑姑说不能来打扰你静养。”
江浸月拉着她的手坐下,温和地笑道:“不过是偶感风寒,早已无碍了。难为你还记挂着。看你气色这般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凌香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扭捏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分享:“寒浔他……前日升任大理寺少卿了!虽然官阶不算顶高,但总算是站稳了脚跟……”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寒浔的近况,眼中满是星光。
江浸月含笑听着,适时地表达祝贺,心中却是一动。
凌家虽为将门,但在文官体系中根基不深,寒浔的晋升,对凌家、对凌贵妃而言,都是好事,却也可能会引来皇后一系更深的忌惮。
毕竟,一个手握军权,一个若在刑名要职上站稳,其势力不容小觑。
她待凌香说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关切:“寒大人年轻有为,这是好事。只是……如今这朝堂后宫,树大招风。贵妃娘娘性子直爽,二皇子又年幼聪慧,难免会成某些人的眼中钉。我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只盼着娘娘与二皇子能一切顺遂才好。”
她这话说得委婉,却恰好戳中了凌香的心事。
凌香虽性子活泼,但并非全然不懂利害,她想起近日宫中隐隐流传的、关于皇后欲请名儒严格教导皇长子以压过二皇子的风声,以及姑姑偶尔流露出的烦躁,小脸也垮了下来:“姐姐说的是……姑姑近日也确实有些烦心,皇长子那边……”
江浸月见火候已到,不再多言,只是柔声道:“你既来了,便多陪陪你姑姑。我这儿新得了一些江南来的软缎,颜色正衬贵妃娘娘,你替我带去吧,就当是恭贺寒大人高升的贺礼。”
她命蕊珠取来一匹流光溢彩的霞光锦,价值不菲,更难得的是这份恰到好处的“心意”。
凌香不疑有他,欢天喜地地抱着锦缎去了华阳宫。
华阳宫内,凌贵妃凌楚然正对着一局残棋生闷气。
她刚得到消息,皇后以“皇子教养关乎国本”为由,向陛下进言,欲将教导皇长子的太傅,同时也任命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此举无疑是想进一步巩固皇长子在文臣心中的地位。
而陛下,似乎有些意动。
“娘娘,小姐来了,还带来了柔婕妤送的贺礼。”
宫女锦绣禀报道。
凌贵妃蹙着眉,看了一眼那匹华美的霞光锦,冷哼一声:“她倒会卖好!本宫缺她这点东西?”
话虽如此,那锦缎的华光还是让她多瞥了两眼。
凌香叽叽喳喳地将江浸月关切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还加上自己的理解:“姑姑,我觉得昭昭妹妹人是真的好,她刚才还担心您和二皇子表哥呢!”
凌贵妃闻言,神色微动。
沈昭昭担心她?
这倒是新鲜。
她挥退左右,只留锦绣在旁,盯着那匹锦缎,沉吟不语。
沈昭昭此举,是在向她示好?
联想到近日皇后的小动作,以及沈昭昭之前与皇后、贤妃的交锋……
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哪怕这个“朋友”也曾分走陛下的恩宠,但比起皇后那虚伪的面孔和步步紧逼的威胁,沈昭昭至少……看起来没那么令人作呕,而且,够聪明。
“彩珠,”
凌贵妃终于开口,语气复杂,
“去流云殿回个话,就说……本宫多谢柔婕妤的贺礼,另,本宫宫里的红梅开得正好,请她明日过来赏梅。”
这便是递出橄榄枝了。
次日,雪后初霁,华阳宫的红梅林果然开得绚烂,红云似火,映着皑皑白雪,煞是好看。
江浸月如约而至,依旧是一身素雅装扮,只在发间簪了一支赤金点翠梅花簪,既不逾矩,又应景。
凌贵妃在暖亭中接待了她,亭内烧着炭盆,暖意融融。
两人先是客套地赏了会儿梅,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最终,还是凌贵妃先沉不住气,挥退了伺候的宫人,只留锦绣在亭外守着,她看着江浸月,开门见山:“柔婕妤,明人不说暗话。你昨日让香儿带话,又送厚礼,今日肯来赏我这‘俗气’的红梅,究竟所为何事?”
江浸月放下茶盏,抬眸迎上凌贵妃审视的目光,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却清澈而坦诚:“贵妃娘娘快人快语,那臣妾便直说了。娘娘觉得,如今这宫中,谁最不愿见您与二皇子殿下安好?”
凌贵妃眼神一凛:“自然是凤仪宫那位!”
“正是。”
江浸月颔首,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地位尊崇,然中宫无子,便是最大的隐忧。皇长子虽养在她膝下,终究非她亲生。而娘娘您,育有陛下亲子,家世显赫,陛下亦甚为爱重二皇子。此消彼长,皇后娘娘岂能安心?日前毒香之事,虽指向贤妃,但幕后之人,娘娘心中想必也有猜测。”
她顿了顿,观察着凌贵妃的神色,继续道:“如今,皇后更是欲在朝堂为皇长子铺路,其心昭昭。娘娘若一味退让,只怕日后华阳宫与二皇子的处境,将更为艰难。”
凌贵妃脸色阴沉,这些她何尝不知,只是苦于没有良策应对皇后的阳谋。
她看着江浸月:“那你有何高见?”
江浸月微微一笑,声音压低了些:“皇后欲借文臣之力,娘娘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陛下虽重文治,却也深知兵权乃国之基石。”
“娘娘何不请凌老将军或是可靠的军中将领,在适当的时机,向陛下进言,强调武将子弟亦需通晓文墨兵法,方为栋梁之材,恳请陛下为二皇子及京中武将子弟,择选精通兵事、胸怀韬略的良师?此举既可平衡皇长子身边纯文臣的影响,又能彰显娘娘与凌家一心为国的公心,陛下岂有不允之理?”
凌贵妃听得眼睛一亮!
这确实是个好法子!
既反击了皇后,又不显得她是在争权夺利,而是从国家需要出发。
她不由得多看了江浸月两眼,这女子,果真心思玲珑。
“还有,”
江浸月趁热打铁,
“皇后治理六宫,看似滴水不漏,但水至清则无鱼。娘娘可留心宫中用度、人事安排等细微之处,或能有所发现。有些事,不需要铁证,只需要在陛下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便足够了。”
她暗示的,是皇后可能存在的、不那么干净的角落。
凌贵妃彻底心动了。
沈昭昭不仅有计策,还有点明方向的能力。
与这样的人结盟,确实比她自己单打独斗要强得多。
她深吸一口气,举起茶杯,虽未明说,但姿态已然表明:“柔婕妤果然聪慧过人。日后,这华阳宫的梅花,随时欢迎妹妹来赏。”
江浸月也举起茶杯,与她轻轻一碰,笑容温婉依旧,眼底却是一片清明的算计:“能得娘娘青眼,是臣妾的福分。”
暖亭之外,红梅傲雪,暗香浮动。
亭内,一场基于共同利益、各取所需的同盟,在这冬日将尽的午后,悄然达成。
后宫势力的格局,自此悄然改变。
江浸月终于不再是孤身奋战,而她与凌贵妃这看似牢固实则脆弱的联盟,又将在这吃人的后宫中,掀起怎样的风浪?
一切,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