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永熙城,被一层薄薄的雪纱覆盖。
护城河畔的柳枝挂满了晶莹的冰凌,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城中的贵女圈却像是一锅渐渐升温的暖粥,表面平静,内里早已咕嘟咕嘟地翻滚起来。
流言的源头已不可考,仿佛是一夜之间,关于沈府那位神秘千金的闲言碎语,就悄然在各大府邸的后院、茶会、绣房中弥漫开来。
这日,安阳长公主府举办赏梅宴。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与窗外疏影横斜的梅景相映成趣。
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品着暖茶,低声交谈。
话题不知不觉就绕到了近日风头正盛的沈昭昭身上。
“你们听说没有?”
一个穿着桃红色锦袄的少女用手帕掩着唇,她是光禄寺少卿之女李玉婷,向来是个包打听,
“那位沈小姐,据说容貌有瑕呢。”
“我也听说了!”
旁边一个绿衣少女立刻接话,她是翰林院编修之妹孙婉清,
“都说她面上有块不小的胎记,或是幼时得过什么恶疾,留下了疤痕,这才终日以纱覆面。”
一位穿着绛紫色衣裙,气质略显高傲的少女冷哼一声,她是永熙伯府的嫡女陈淑仪,向来眼高于顶:“我早就觉得奇怪。若真是容貌出众,何须遮遮掩掩?不过是商贾之女,故弄玄虚罢了。那日的诗,谁知是不是提前请人捉刀?”
暖阁一角,苏婉儿正与林静书坐在一处插瓶梅,听到这些议论,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
她放下手中的白梅,想要起身反驳,却被林静书轻轻按住手腕。
林静书微微摇头,低声道:“此时出去争辩,无异于火上浇油。流言如风,越是理会,传得越快。”
苏婉儿气鼓鼓地坐下:“可是她们说得也太难听了!昭昭妹妹明明……”
“我们心中有数便好。”
林静书语气平静,目光却扫过那些议论得最起劲的贵女,将她们的神色一一记在心里。
这时,暖阁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寒气。
凌香穿着一身火狐皮镶边的骑装,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显然是从校场直接赶来的。
她耳尖地捕捉到几句关于沈昭昭的议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说什么呢!”
凌香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锐气,
“背后议论人是非,就是你们这些高门贵女的教养?”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
李玉婷和孙婉清面露尴尬,不敢与凌香对视。
陈淑仪倒是挺直了腰板,语气不咸不淡:“凌小姐何必动怒?我们不过是就事论事。沈小姐总是遮掩容貌,引人猜测,也是情理之中。”
凌香双手抱胸,冷笑一声:“陈小姐倒是喜欢以己度人。昭昭妹妹不过是前些日子施粥时染了风寒,脸上起了疹子,不便见风,这才覆面。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就变得如此不堪?她若是容貌有瑕,那日马球会上,为何能作出那般气度的诗?慈善救灾时,为何能有那般周全的见识?莫非才华与仁心,也能作假不成?”
她言辞犀利,目光如炬,扫视一圈,竟无人敢直接反驳。
凌香在永熙城贵女中是个特殊的存在,家世显赫,性子刚直,又得父兄宠爱,等闲没人愿意招惹她。
陈淑仪被噎得脸色一阵青白,强自争辩道:“空口无凭……谁知道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凌香逼近一步,气势迫人,
“陈小姐若是不信,大可等昭昭妹妹风寒好了,亲自去看看。不过,以她那般才情品性,容貌如何,又有什么要紧?莫非在陈小姐眼中,女子的价值,只在皮相之上?”
这话说得极重,直接上升到了品性的高度。
陈淑仪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再争辩下去。
凌香冷哼一声,不再理会她们,径直走到苏婉儿和林静书身边坐下,犹自气愤难平:“一群长舌妇!就见不得别人比她们好!”
苏婉儿连忙给她倒了杯热茶:“凌姐姐消消气,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
林静书也轻声道:“清者自清。昭昭妹妹的为人,我们最是清楚。只是……”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流言传了这些日子,昭昭妹妹那边,似乎并无意澄清?”
凌香闻言,也冷静了几分,蹙眉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若真是风寒起疹,也该好了吧?”
流言自然也传到了沈府。
流霞院内,炭盆烧得暖融融的。
沈昭昭正临窗习字,宣纸上是一笔娟秀而不失风骨的簪花小楷。
蕊珠气冲冲地从外面进来,脸颊冻得通红,眼中却满是愤慨。
“小姐!您可不知道外面那些人说得有多难听!”
蕊珠几乎是跺着脚,
“说什么您脸上有巴掌大的胎记,说什么幼时被火燎伤了脸……简直胡说八道!她们根本没见过小姐您的模样!”
云卷默默地上前接过蕊珠脱下的斗篷,挂好,又递上一杯热茶,动作依旧沉稳,只是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沈昭昭笔下未停,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仿佛蕊珠说的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
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才轻轻放下笔,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擦了擦手。
“她们愿意说,便让她们说去。”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怒气。
“可是小姐!”
蕊珠急道,
“这样下去,您的名声……”
“名声?”
沈昭昭抬眸,看向窗外枝头残留的积雪,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冽的弧度,
“有时候,坏名声,比好名声更有用。”
蕊珠愣住了,不解地看着自家小姐。
沈昭昭没有解释。
她深知,人们对“神秘”和“有瑕疵”的事物,往往抱有更强烈的好奇心。
如今这“容貌丑陋”的流言,正好将她之前营造的“才女”形象烘托得更加复杂、更具话题性。
一个才华横溢却可能容貌有损的女子,远比一个完美的才女更能引发议论和关注。
而这议论和关注,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
她在等,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等这流言发酵到顶峰,等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吊到极致。
届时,才是她真正“亮相”的时刻。
那带来的反差与震撼,将足以让“沈昭昭”这个名字,以最深刻的方式,烙印在永熙城所有人的心中。
“云卷,”
沈昭昭忽然开口,
“前日吩咐你找的那几本讲述海外风物的杂书,可找到了?”
云卷连忙躬身回答:“回小姐,已经找到了,放在书房左边的多宝阁上了。”
“嗯。”
沈昭昭点点头,不再言语,重新铺开一张宣纸,继续凝神习字,仿佛外间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真的与她毫无干系。
蕊珠看着小姐平静的侧脸,虽然心中依旧愤愤,却也慢慢冷静下来。
她相信小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而此时,镇国大将军府内,凌风正在书房擦拭他的佩剑。
凌香气呼呼地闯了进来,将赏梅宴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哥,你说气不气人?她们根本没见过昭昭妹妹,就敢那样胡说八道!”
凌香拿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口,
“还有昭昭妹妹也是,明明……为什么就不肯露面澄清一下呢?”
凌风擦拭剑身的动作未停,眼神却深邃了几分。
他想起马球会上那双清亮锐利的眼睛,想起妹妹转述的那首气魄雄浑的边塞诗,想起灾民口中那个细致周到、处事沉稳的沈小姐。
一个才情见识皆不凡的女子,会任由这种损及容貌的流言肆意传播而无动于衷?
这不合常理。
除非……她是故意的。
凌风放下手中的锦布,长剑归鞘,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看向犹自愤慨的妹妹,语气平静:“她既然选择不澄清,自有她的考量。你既视她为友,便该相信她的判断。”
凌香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着兄长那笃定的神色,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嘟囔道:“反正我相信昭昭妹妹绝不是她们说的那样!”
流言如冬日的寒风,依旧在永熙城的大街小巷穿梭,刮过朱门绣户,也钻入寻常巷陌。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将信将疑,也有人像凌香、苏婉儿一样坚信不疑。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流霞院,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异样的平静。
沈昭昭每日依旧读书、习字、弹琴、作画,偶尔接待前来探望安慰的苏婉儿和凌香,对外的说辞依旧是“染恙在身,不便见客”。
她像是一个最有耐心的渔夫,静静地等待着水中的鱼儿被那精心准备的诱饵搅动得心痒难耐,等待着收网那一刻的到来。
雪,又开始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覆盖了旧日的痕迹,也仿佛要将所有的流言蜚语暂时掩埋。
但所有人都知道,当积雪消融之时,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
而那时,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永熙城的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