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天空却并未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玄京城的殿宇楼阁,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湿冷与泥土的腥气。
皇宫的飞檐翘角上,残留的雨水偶尔滴落,在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回响,更添几分肃杀。
正是午後时分,宸帝顾臻刚小憩醒来,正由内侍伺候着在暖阁内用一盏冰糖燕窝。
连日来的国事操劳,加上秋日湿寒,让他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
暖阁内熏着安神的龙涎香,试图驱散这份疲惫。
突然,暖阁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大太监刘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与迟疑。
“陛下,”
刘瑾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小心翼翼,
“都察院左都御史刘文正刘大人,在殿外紧急求见,说……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必须立刻面呈陛下。”
宸帝端着白玉碗的手微微一顿。
刘文正此人,他是知道的,性子又臭又硬,是个认死理的言官,平日里弹劾官员从不留情面,但也正因其不结党、不营私,所言大多有些根据,宸帝对他倒是存着几分容忍。
此刻他不在都察院办公,却急匆匆赶来面圣,所谓何事?
“宣他进来。”
宸帝放下碗,挥退了伺候的内侍,只留下刘瑾在一旁。
刘文正快步走入暖阁,他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绯色官袍,脸上是因激动和愤怒而泛起的潮红。
他甚至来不及将官袍整理得更平整些,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一个用普通青布包裹的方形物件。
“陛下!臣有本奏!事关国本,事关社稷安危,臣不得不冒死觐见!”
刘文正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坠地。
宸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给刘瑾递了个眼色。
刘瑾连忙上前,接过那青布包裹,入手只觉得是几封书信。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将里面的几封信函双手呈送到宸帝面前的御案上。
宸帝目光落在那些信函上,先是随意一扫,随即,他的视线凝固了。
他看到了那火漆上极其隐晦的飞鸟暗记——这是他默许顾玄夜建立对外情报网络时,曾隐约知晓的标记之一。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封。
信的内容,起初看起来并无太大异常,是一些关于晏国风土人情的描述,夹杂着些许商业往来的信息。
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宸帝的脸色越来越青,呼吸也逐渐粗重起来。
当他看到那句“若此批粮草能暗中输我北境……”时,捏着信纸的手指已然收紧。
而最终,那“玄京西北隅布防详图”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了他的眼睛!
“砰!”
一声巨响,宸帝猛地一拍御案,震得上面的茶盏跳起,剩余的燕窝洒了一桌。
他霍然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原本的倦怠被滔天的怒火取代,额角青筋暴起。
“混账!逆子!!”
他怒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有些扭曲,在这温暖的暖阁里显得格外骇人,
“他……他竟敢!竟敢窥伺京畿布防!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父!还有没有宸国的江山社稷!!”
龙颜震怒,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刘瑾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跪伏在地,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大气都不敢出。
连跪在下方的刘文正,也被天子的盛怒所慑,伏低了身子,但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偏执的坚定。
他坚信自己是在为国除奸。
“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啊!”
刘瑾颤声劝道。
“息怒?你让朕如何息怒!”
宸帝一把抓起那几封信,狠狠摔在地上,仿佛那是多么肮脏的东西,
“朕如此信他,重用他,将北境军务都交给他!他却……他却背着朕,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通敌叛国!他是想做什么?是想学他那两个不成器的兄长吗?!还是说……他等不及要弑父夺位了?!”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帝王最深沉的猜忌与寒意。
废太子和二皇子的影子,此刻无比清晰地笼罩在宸帝心头,让他看这密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顾玄夜意图谋反的铁证。
“刘文正!”
宸帝猛地看向下方跪着的御史。
“臣在!”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回陛下,此物乃一匿名之人投入臣府上门房,除臣之外,应无人知晓具体内容。但投递之人形迹可疑,难保不会……”
“够了!”
宸帝打断他,眼神阴鸷,
“此事给朕严密封锁消息!刘瑾!”
“老奴在!”
“即刻传朕口谕,着宗人府宗令、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立刻密赴御书房见驾!不得延误!”
“是!老奴遵旨!”
刘瑾连滚爬爬地起身,几乎是跑着出去传旨。
宸帝重新坐回御座,胸口依旧剧烈起伏,他盯着散落在地上的那几封密信,眼神变幻不定,有愤怒,有痛心,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后的冰冷与猜忌。
他挥了挥手,示意刘文正退下。
刘文正叩首,起身,低着头,恭敬地退出了暖阁。
直到走出殿外,被冷风一吹,他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自己投下的这块石头,已然激起了千层巨浪。
……
几乎是与此同时,三皇子府邸。
顾玄夜正在书房内,与幕僚文镜及几位心腹属官商议北境“轮戍法”具体推行细则。
虽然窗外天色阴沉,但书房内气氛却颇为热烈,众人皆认为此法一旦成功,不仅利国利民,更能极大巩固顾玄夜在军中的声望。
然而,这份热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府邸侍卫统领墨羽未经通传,直接推门而入,他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仓皇。
“殿下!”
墨羽的声音紧绷,也顾不得礼数,
“宫里有异动!刘公公亲自带着一队御前侍卫出了宫门,方向……似乎是我府!而且,宗人府、刑部、大理寺的三位大人,也被紧急召入宫中!”
“哐当——”
一位正在记录会议要点的属官手中的笔掉在了地上,他却浑然未觉。
书房内瞬间死寂。
方才还热烈讨论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玄夜身上。
文镜先生捻着胡须的手顿住了,眉头紧紧锁起。
几位属官面面相觑,脸上血色褪尽,眼中充满了惊疑与恐惧。
刘瑾亲至,三法司主官紧急入宫……
这组合,这阵仗,在座的都是官场老手,几乎瞬间就嗅到了大祸临头的气息!
顾玄夜端坐主位,脸上的沉稳未变,但搁在扶手上的右手,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种可能,最终,与晏国往来的密信渠道,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划过他的思绪。
难道……是那里出了纰漏?
“知道了。”
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诸位,今日议事暂且到此。文镜先生留下,其他人先回各自岗位,未有本王命令,不得妄动,更不得私下传递任何消息。”
“是……殿下。”
属官们声音干涩地应道,行礼告退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他们很清楚,一旦皇子失势,他们这些心腹,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
方才还觉得前程似锦,转眼间已是如履薄冰。
属官们退去后,书房内只剩下顾玄夜和文镜。
顾玄夜看向文镜,无需多言,文镜已沉重开口:“殿下,怕是……我们与晏国那边的联系,被人做了文章。而且,直达天听。”
顾玄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
“树大招风……终究是来了。”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蕊珠带着哭腔的、刻意压低的声音:“殿下……殿下,外面来了好多宫里的侍卫,把府邸……把府邸给围起来了!”
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庞大的三皇子府邸内飞速蔓延。
前院,原本等候接见的官员们被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府门,面面相觑,惶惶不安。
管事、仆役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脸上满是惊惧。
原本在庭院中洒扫的粗使婆子,连扫帚掉了都忘了捡。
月影阁内,江浸月正对窗绣着那幅未完成的青绿山水。
云卷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脸色发白,连礼节都顾不上了,急声道:“姑娘!不好了!府外来了好多御前侍卫,把府邸给围了!说是……说是奉旨!”
江浸月手中的绣花针猛地刺入了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染红了画面上那抹淡青的山岚。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被高墙分割的、灰蒙蒙的天空,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而且,来得如此迅猛,如此酷烈。
她想起顾玄夜昨夜还在此,与她谈及北境风光,言语间虽疲惫,却难掩雄心。
转眼之间,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王府,已成了风暴眼中,人人自危的囚笼。
府内,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幕僚属官,还是低微如尘的仆役婢女,此刻都清晰地感受到,那曾经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权势的三皇子光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皇权雷霆之怒下,那刺骨的寒意与未知的恐惧。
玄京的天,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