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的光阴,在紧张布局与隐秘转移中悄然流逝。
顾玄夜以其雷霆手段,迅速肃清了别院遇袭后的隐患,同时借着由头在朝中巧妙运作,既震慑了潜在的对手,也进一步巩固了自己虽不显山露水却不容小觑的地位。
待一切初步安定,确保皇子府如同铁桶般安全后,他才动身,亲自前往城南别业,接江浸月入府。
此行极为隐秘,几辆看似运送货物的马车,
在夜色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驶入了玄京城城内最为显赫的街区之一,最终从一道不起眼的侧门,驶入了三皇子顾玄夜的府邸。
几天几夜的颠簸路程,江浸月大多时间待在密闭的车厢内,只能透过偶尔掀起的车帘一角,窥见窗外景物的变迁。
当马车终于越过那条无形的边界,踏入宸国疆域时,即便早有准备,她的心脏依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宸国。
她的故国。
这片承载了她最初七年无忧岁月,却也埋葬了她所有亲人与欢笑的血色土地。
她回来了。
不是魂牵梦萦的遥想,不是醉生梦死间的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地,踏在了这片土地上。
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与晏国不同的、记忆深处某种模糊的气息——那是幼时庭院里母亲栽种的栀子花香?
还是父亲书房里墨锭的清苦?
抑或是边关特有的、带着沙砾感的干燥风息?
种种滋味涌上心头,酸涩、刺痛、茫然、还有一丝近乎疼痛的归属感,交织在一起,让她眼眶发热,却又死死忍住,不让那软弱的泪水滑落。
她现在是江浸月,更是顾玄夜的“同谋”,脆弱是奢侈品。
宸国,玄京城。
马车驶入皇子府,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顾玄夜显然早已安排妥当,云卷和蕊珠陪着她,被引往一处极为僻静雅致的院落,名为“月影阁”。
此处远离府中主要建筑,自成一体,环境清幽,守卫却外松内紧,显然是精心挑选的居所。
“姑娘,一路劳顿,先歇息片刻吧。奴婢去准备热水。”
蕊珠看着江浸月略显苍白的脸色,心疼地说道。
这几个月,她跟着江浸月辗转,虽不知具体内情,但也隐约感觉到姑娘与那位“顾公子”的关系非同一般。
云卷则默默整理着带来的简单行装,动作利落,眼神却不时扫过窗外,观察着这座皇子府的格局与守卫分布。
江浸月摇了摇头,尽管身体疲惫,但胸腔里那股躁动的情愫却让她无法安坐。
她看向窗外,皇子府高墙之外,是宸国京都的天空。
“不必了。”
她声音有些沙哑,
“我想出去走走。”
蕊珠一愣:“姑娘,这才刚来……”
“无妨,”
江浸月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只是在这府里随便看看。”
她需要一点时间,独自消化这重回故国的巨大冲击。
她走出月影阁,并未走远,只在附近的花园小径上缓缓踱步。
皇子府邸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气派非凡,与揽月轩的清雅别致截然不同,处处彰显着皇家的威严与底蕴。
偶尔有巡逻的护卫经过,见到她这个生面孔,虽未阻拦,但审视的目光却带着警惕。
这就是他真正生活的世界。江浸月心中暗忖,与之前那个看似闲散的“富商”形象截然不同。
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似乎都浸透着权力与规则。
她在花园角落的一处石凳上坐下,看着不远处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思绪却飘向了远方。
望北关……那个她出生、成长,却也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边城。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而来——父亲宽阔温暖的怀抱,母亲温柔哼唱的童谣,院子里那棵她最爱攀爬的枣树,还有……晏兵狰狞的面孔,父母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仇恨,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被“故国”这两个字彻底引燃,在她胸腔里灼灼燃烧,几乎要破体而出!
她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想家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顾玄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换上了一身皇子常服,玄色锦袍,金冠束发,更添了几分天家贵胄的雍容与威仪,与之前在她面前时常表现的温和甚至“脆弱”判若两人。
但此刻,他看着她的眼神,却带着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江浸月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棵老槐树,声音飘忽:“家?早已没了。”
顾玄夜走到她身边坐下,沉默了片刻,道:“我查过了,望北关在沦陷三年后,宸国便以割让边境三镇和巨额赔款为代价,将其‘赎回’。如今,那里虽名义上重归宸国管辖,但经历战火,早已不复当年光景,人口凋零,甚是荒凉。”
望北关……赎回……割地赔款……这些字眼像针一样扎在江浸月的心上。
她的家园,是用如此屈辱的方式换回来的吗?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顾玄夜,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痛楚与恨意:“我想回去看看。”
顾玄夜对上她那双燃烧着烈焰的眸子,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片承载了她所有痛苦记忆的废墟,回去,无异于亲手撕开尚未愈合的伤疤。
“那里现在很不太平,边境之地,鱼龙混杂,晏国的细作、马匪、溃兵……危险重重。”
他陈述着事实。
“我必须去。”
江浸月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
“我要亲眼看看,我要记住那里的一切!否则,我怕时间久了,会模糊了仇恨的模样!”
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巨大悲伤与坚定恨意的光芒,顾玄夜知道无法阻拦,也……不必阻拦。
这份仇恨,正是驱动她前进的最大动力。
他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好。我安排一下,三日后,我亲自陪你去。”
三日后,一支精干的队伍悄然离开了玄京城。
顾玄夜以巡视边境军务为名,带着一小队心腹护卫,以及易容改装后的江浸月、云卷,踏上了前往望北关的路途。
蕊珠则被留在月影阁看守。
越往北行,景致越发荒凉。
初春的暖意在这里似乎来得格外迟,官道两旁的土地略显贫瘠,村庄稀疏,偶尔可见残破的烽火台和废弃的营寨遗迹,无声地诉说着当年战事的惨烈。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边关特有的苍凉与肃杀。
江浸月坐在马车里,越靠近望北关,她的心就越发沉重,几乎喘不过气。
她贪婪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试图从这陌生的荒凉中,找寻一丝记忆里的痕迹。
数日后,队伍终于抵达了望北关地界。
如今的望北关,城墙虽经修缮,却依旧能看到当年激战留下的斑驳痕迹。
城内街道还算整齐,但行人不多,且大多面带风霜之色,眼神警惕。与记忆中那个繁华热闹的边贸重镇,早已是天壤之别。
顾玄夜并未惊动当地官员,队伍在关城内稍作休整后,便按照江浸月模糊的记忆,向着城西偏远的郊区行去。
马车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坡地前停下。
“姑娘,前面车马不便通行了。”
云卷在车外低声道。
江浸月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顾玄夜紧随其后。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断壁残垣。
几堵焦黑的土墙顽强地矗立在荒草之中,依稀能辨认出曾经院落的轮廓。
破碎的瓦砾半埋在泥土里,一根烧得只剩半截的房梁斜指着灰蒙蒙的天空。
野草疯长,几乎要将这片废墟彻底吞噬。
这里,就是她的家。
江浸月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片废墟。
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和碎石,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尖上。
她走到那半截焦黑的墙壁前,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上那粗糙冰冷、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墙面。
就是在这里吗?父亲就是在这里……母亲就是倒在那里……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些被她刻意尘封、却又夜夜入梦的惨烈画面,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哭喊,刀刃刺入身体的闷响,飞溅的温热血液,还有晏兵狰狞的面孔……
“爹……娘……”
“我回来了……”
她喃喃低语,声音破碎不堪,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脚下的焦土上。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颤抖,那压抑的悲痛,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碎。
顾玄夜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她单薄而颤抖的背影,看着她与那片承载了无尽痛苦的废墟融为一体。
他没有上前安慰,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静静地守着,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云卷和护卫们分散在四周警戒,神色肃穆。
就连一向心思深沉的云卷,看着那片废墟和江浸月悲痛欲绝的身影,眼底也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江浸月的泪水似乎流干了。
她缓缓直起身,用袖子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
再抬起头时,那双被泪水洗涤过的眼眸,不再只有悲伤,而是燃起了两簇冰冷、坚定、如同淬了寒冰的火焰!
仇恨的火焰,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炽烈!
她转过身,看向顾玄夜,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我们回去吧。”
顾玄夜看着她眼中那涅盘重生般的决绝光芒,知道此行目的已经达到。
他点了点头:“好。”
离开前,江浸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废墟,将眼前这荒凉破败的景象,与她记忆中那个温暖家园的最后一幕,死死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这不再是让她软弱的伤痛,而是化为她前行路上,最坚硬、最冰冷的铠甲,与最锋利、最无情的刃锋。
马车驶离望北关,将那片废墟与沉重的过往远远抛在身后。
江浸月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但顾玄夜知道,她没有睡。
她只是在消化,在蜕变。
从此,那个还会因温情而动容、因过往而悲伤的江浸月,将更深地藏匿起来。
站在他身边的,将是一个被仇恨淬炼得更加冰冷、更加坚韧、也更加危险的——同盟者。
车轮滚滚,驶向归途,也驶向更加汹涌的权谋暗战。
故土已归,残梦已醒,剩下的,唯有向死而生的前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