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晏十三年的中秋,尚在半月之后,永熙城已提前浸润在甜腻的桂子香气里。
然而醉仙楼内的空气,却比往年此时更多了几分粘稠的、无声的硝烟味。
一年一度的“花魁大会”,如同悬在每个人心头的一根弦,随着日期临近,越绷越紧。
今年的彩头,格外诱人。
徐嬷嬷不知从何处重金求得能工巧匠,打造了一顶纯金为底、镶嵌各色宝石珍珠的“百花冠”,华美璀璨,据说价值连城。
更重要的是,夺得魁首者,未来一年内将享有醉仙楼最顶级的资源——最好的房间,最多的丫鬟仆役,最优先挑选客人的权利,乃至在楼内事务中,也拥有一定的话语权。
这已不仅仅是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权力与利益。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
楼里稍有姿色、略通才艺的姑娘,无不暗中铆足了劲,或苦练技艺,或精心置办行头,或悄悄打点关系,期盼能在这盛会中一鸣惊人。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两个人身上——蝉联两届花魁、根基深厚的柳如梦,与横空出世、风头无两的新晋花魁“倾城”江浸月。
“倚梅阁”内,暗香浮动,也浮动着人心算计。
柳如梦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指尖一枚白玉环佩无意识地转动着。
她面前的雕花小几上,摆着几样精致茶点,却丝毫未动。
窗外隐约传来其他院子里姑娘练琴试嗓的声音,听在她耳中,只觉刺耳烦闷。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闪了进来。
前面的是身段火辣、眉眼带着几分泼辣傲气的红绡,她擅舞,尤其一支胡旋舞跳得艳惊四座;
后面跟着的是气质温婉、嗓音如出谷黄莺般清甜的婉莹,她是醉仙楼里歌技最拔尖的。
“柳姐姐。”
两人敛衽行礼,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与期待。
柳如梦抬了抬眼,并未起身,只淡淡道:“坐吧。”
她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将她们那点心思看得分明。
红绡因江浸月一舞之后,其舞技时常被客人拿来比较,心中早已憋闷;
婉莹则因江浸月偶尔展露的清唱功底和与客人谈论音律的见识,感到了威胁。
她们都需要借自己的力量,去打压那个共同的敌人。
“姐姐唤我们来,可是为了花魁大会之事?”
红绡性子急,率先开口。
柳如梦放下环佩,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她坐直身体,眼神锐利起来:“两位妹妹都是聪明人,当知眼下局势。那倾城,不过是个来了没几年的黄毛丫头,仗着几分运气和徐嬷嬷的抬举,便不知天高地厚。若真让她此次夺了魁首,往后这醉仙楼,还有我们姐妹喘气的余地吗?”
婉莹轻轻绞着手中的帕子,低声道:“姐姐说的是。只是……倾城妹妹如今名声正盛,又得嬷嬷看重,只怕……”
“名声?”
柳如梦嗤笑一声,打断了她,
“不过是空中楼阁,一推即倒。她根基浅薄,能倚仗的,无非是那点才艺和那张脸。只要我们筹划得当,让她在大会上出个无法挽回的丑,徐嬷嬷就算再想捧她,也得掂量掂量客人们的看法,掂量掂量醉仙楼的脸面!”
红绡眼睛一亮:“姐姐已有妙计?”
柳如梦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招了招手,示意两人凑近。
她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大会规矩,三轮比试,‘惊鸿一瞥’看容貌仪态,此乃天生,我们动不了手脚。但后面两轮,‘棋逢对手’靠抽签决定对手与棋局,‘余音绕梁’比的可是实打实的乐器本事……”
她的目光转向红绡:“红绡妹妹,抽签环节负责此事的王管事,似乎与你相熟?”
红绡会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姐姐放心,我早已打点妥当。定让她抽到那局号称‘三十年无人能破’的‘七星聚会’残谱!看她如何破解!”
柳如梦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婉莹:“婉莹妹妹,我听闻那倾城为此次大会,特意准备了一曲新谱的《月下独酌》,想在琴艺上拔得头筹。她那把焦尾古琴,平日可是宝贝得很,从不轻易示人……”
婉莹心领神会,细声细气却带着一丝狠绝:“姐姐放心,我认得一个懂些机关巧簧之术的杂役,已设法让他寻机会在琴弦上做了手脚。那弦看着无恙,但只要她运力稍猛,必断无疑!到时众目睽睽之下,看她如何收场!”
三人对视,眼中闪烁着阴谋得逞的寒光,仿佛已经看到了江浸月在台上手足无措、颜面扫地的狼狈模样。
“事成之后,我若卫冕成功,定不会忘了两位妹妹的好处。”
柳如梦许下承诺,重新靠回引枕,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得满口苦涩,却又带着一丝病态的甘甜。
与此同时,“听雪轩”内却是一片迥异的静谧。
江浸月并未像其他姑娘那般临阵磨枪,苦练不休。
她正坐在书案前,临摹着一幅前朝的《溪山行旅图》,笔触沉稳,心静如水。
蕊珠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磨墨,看着自家姑娘沉静的侧脸,欲言又止。
“姑娘,楼里都在传,柳姑娘她们……怕是会在大会上对您不利。”
蕊珠终究没忍住,低声提醒道。
她虽不知具体阴谋,但楼里的风声鹤唳,她感受得到。
江浸月笔下未停,声音平淡:“我知道。”
“那您……”
蕊珠更急了。
江浸月完成最后一笔山峦的勾勒,这才放下笔,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擦了擦手。
她抬眼看向窗外,庭院里几株早桂已结了米粒大小的花苞。
“蕊珠,你可知道,为何越是猛烈的风雨,青竹越是挺直?”
她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蕊珠茫然地摇摇头。
“因为它的根,扎得足够深。”
江浸月收回目光,看向蕊珠,眼神清澈而坚定,
“旁人的算计,如同风雨,避无可避。我们能做的,唯有让自己的根扎得更深,让自身的干挺得更直。只要根基不倒,再大的风雨,也不过是洗礼罢了。”
她走到琴台边,手指轻轻拂过那架焦尾古琴的琴弦,眸光微凝。
她并非毫无察觉,柳如梦等人的小动作,她早有耳闻,甚至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对她们的谋划知晓得比她们想象的更多。
“去把我们从‘玲珑阁’新订的那把‘绿绮’琵琶取来,再检查一下我让你收着的那几卷冷僻棋谱。”
江浸月吩咐道,语气依旧从容。
她不会坐以待毙,但也绝不会像柳如梦那般,将精力耗费在无用的焦虑和恶毒的算计上。
她要做的,是准备好应对一切变故的能力与底气。
无论是残局,还是断弦。
醉仙楼的暗涌在平静的表面下激烈碰撞,只待花魁大会那一夜,彻底爆发。
而江浸月,如同风暴眼中最平静的那一点,已然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
她的目标,从来不仅仅是那一顶“百花冠”,而是借此机会,向所有人,也向自己,证明她江浸月,凭的是谁也夺不走的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