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京城的春日,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
去岁冬雪消融未尽,料峭寒风依旧在朱墙碧瓦间穿梭,但御道旁的垂柳已迫不及待地抽出鹅黄的嫩芽,透着一股挣扎向上的生命力。
然而,这股生机却被另一种更加灼热、也更加焦虑的氛围所笼罩——三年一度的春闱会试,即将在半月后拉开帷幕。
来自宸国各地的举子们,如同过江之鲫,早已将玄京的大小客栈挤得满满当当。
茶楼酒肆里,随处可见高谈阔论、切磋诗文的学子,他们脸上交织着对前程的憧憬、对未知的恐惧,以及经过层层选拔后残留的疲惫与亢奋。
贡院所在的城东区域,更是被一种肃穆而紧张的气氛所笼罩,五城兵马司加派了兵丁巡逻,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与外界的热火朝天相比,三皇子府邸依旧维持着表面的沉寂。
自江南归来后,顾玄夜愈发深居简出,除了按制入宫请安,几乎不参与任何朝会与宴饮。
他仿佛真的接受了被边缘化的现实,每日里不是在书房读书习字,便是在后院侍弄那些他从江南带回的花草,一派与世无争的闲散皇子模样。
唯有在月影阁深处,那间守卫森严的书房内,才能窥见这平静表象下的暗流涌动。
“殿下,各地举子已基本到齐。今年参考人数较往年又多了一成,其中不乏一些名声在外的才子。”
文镜先生将一份整理好的名录轻轻放在书案上,声音压得极低。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黄,将顾玄夜半边脸隐在阴影之中,更显轮廓深邃。
顾玄夜并未去看那名录,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田黄石镇纸,目光幽深:“五弟那边,近日想必是宾客盈门吧?”
文镜脸上露出一丝讥诮:“正是。五殿下主管本次春闱,府邸门前车水马龙,比那集市还要热闹几分。不少官员、世家,都盼着能将自家子侄的门路,走到五殿下面前。”
主管科举,乃是莫大的权柄,更是培植门生、扩张势力的绝佳机会。
顾玄朗如今风头正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些钻营之辈,更是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
“树大招风。”
顾玄夜淡淡吐出四个字,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如今站在风口浪尖,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正在此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得到允许后,江浸月端着一盅刚炖好的冰糖雪梨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乌发只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起,举止间自带一股沉静气度。
她将瓷盅放在顾玄夜手边,目光扫过书案上的举子名录,并未多问,只是轻声道:“春日干燥,用些梨水润润喉。”
顾玄夜冷峻的眉眼在看到她时,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他示意她坐下,随口问道:“今日府外可还安静?”
江浸月接过文镜先生递来的茶,微微颔首:“还算安静。只是听闻贡院附近,为争抢离得近些的客栈客房,几拨举子险些动了手。”
她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补充,
“其中似乎还有几位,是江南口音,言辞间对某些‘必考题’颇为笃定。”
顾玄夜执勺的手微微一顿,与文镜先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江南,乃是文风鼎盛之地,也是朝中许多官员的故乡,关系盘根错节。
“哦?”
顾玄夜舀起一勺晶莹的梨肉,语气依旧平淡,
“看来今年的科场,注定不会太平静了。”
接下来的几日,一种诡异的气氛开始在举子圈中悄然蔓延。
起初只是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说某些特定的经义注解、策论方向被重点提及,暗示着可能的出题范围。
渐渐地,一些制作精良、内容却明显超出常规备考范围的“考前密卷”开始在地下悄悄流通,价格被炒得极高,却依旧有人趋之若鹜。
这日午后,顾玄夜正在书房临帖,墨羽悄无声息地闪身进来,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团放在书案上。
“殿下,这是在贡院后巷一个收夜香的老汉车里发现的,夹在废纸里。他认得我们一个外围线人,觉得可疑,便送了来。”
顾玄夜展开纸团,上面用潦草的笔迹抄录着几道经义题目和一段策论要求,旁边还有零星批注。
他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这些题目和策论方向,与他和文镜根据往年规律、以及当前朝政热点推测出的可能考题,重合度极高!
尤其是那道关于“漕运与新政”的策论,切入点极其刁钻,绝非寻常学子能够凭空臆测!
“来源?”
他声音低沉,带着寒意。
“还在查。但据说,黑市上类似的‘密卷’不止这一份,来源神秘,要价不菲。”
墨羽回道。
泄题!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顾玄夜脑海中炸响。
科场舞弊,乃是朝廷大忌,一旦坐实,主考官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他立刻看向文镜:“先生,你怎么看?”
文镜脸色凝重,捻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若真泄题,必是内部高层所为。五殿下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顾玄朗作为主考官,其麾下官员参与命题、监考、誊录、弥封各个环节,嫌疑最大!
顾玄夜缓缓坐回椅中,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昏黄的灯光下,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冰冷莫测的弧度。
“看来,我们的五弟,这次是给自己挖了一个不小的坑啊。”
他低声自语,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深不见底的算计,
“既然他站在了这火山口上,我们不妨……再给他添一把柴。”
他沉吟片刻,对文镜吩咐道:“先生,让我们的人,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密卷’的流言,吹得更盛一些。尤其是要让那些寒门子弟,那些苦读多年、指望此次鱼跃龙门的举子们知道,他们的前程,可能正被某些人用金银和关系暗中窃取。”
“老臣明白。”
文镜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会了其中的深意。
寒门学子的愤怒一旦被点燃,其力量足以撼动朝堂。
顾玄夜又看向墨羽:“继续查,盯紧所有可能与泄题有关的环节和人,尤其是五皇子府和容妃娘娘母族那边的动静。记住,只需收集证据,不必打草惊蛇。”
“是!”
墨羽和文镜领命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江浸月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此刻才轻声开口:“殿下是打算,借此事……?”
顾玄夜抬眸看她,昏暗中,她的眼眸清澈而冷静,仿佛能洞悉一切。
“机会难得,不是吗?”
他并未明说,但彼此心照不宣。
科举舞弊,这把火一旦烧起来,足以将那位风头正劲的五皇子,烧得焦头烂额。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料峭的春寒瞬间涌入。
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远处贡院方向依稀可见的轮廓,顾玄夜的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耐心与冷光。
“起风了。”
他淡淡道。
一场席卷朝野的科场风暴,就在这个看似平静的春夜,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蛰伏已久的三皇子,终于等到了他亮出獠牙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