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驶出玄京城高大的城门,将那座权力与阴谋交织的城池远远抛在身后。
官道两旁,初春的田野刚刚染上一层新绿,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青草的芬芳,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缝隙钻入车内,带来一股不同于王府熏香的、鲜活而自由的味道。
江浸月静静靠在窗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致。
这是她来到宸国后,第一次离开玄京城,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的感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轻快。
蕊珠更是难掩兴奋,时不时低呼一声,指着窗外某处景致让江浸月看。
云卷则依旧沉静,熟练地整理着车内小几上的茶具,为两人斟上温热的茶水。
顾玄夜坐在她对面,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看着江浸月被窗外光线勾勒出的恬静侧影。
褪去了王府中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与戒备,此刻的她,眉宇间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子应有的鲜活。
“可是觉得闷了?”
他放下书卷,温声问道。
江浸月回过神,轻轻摇头:“只是觉得……天地广阔。”
她顿了顿,补充道:“与京中不同。”
顾玄夜了然一笑:“这才刚出玄京城,好景致还在后头。”
他示意云卷将另一侧的帘子也稍稍挑起一些,让更多的阳光和春风吹进来。
行程并不赶,马车晃晃悠悠,在午后抵达了京杭大运河的枢纽码头——通州。
此处商贾云集,帆樯如林,人声鼎沸,远比玄京城门更加喧嚣而富有生气。
墨羽早已安排妥当,一行人并未停留,直接登上一艘外观朴素、内里却布置得清雅舒适的二层客船。
船工解缆启航,巨大的帆布在春风中鼓胀起来,客船缓缓离开喧嚣的码头,驶入了宽阔平缓的运河河道。
两岸的景致渐渐变得开阔,杨柳依依,草长莺飞,偶尔可见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长卷。
蕊珠和云卷被安排在了楼下舱房。
二楼的主舱内,只剩下顾玄夜与江浸月两人。
船舱窗户敞开着,带着水汽的微风拂面,驱散了午后的些许燥热。
“坐了近一日的车,可要歇息片刻?”
顾玄夜见江浸月眉宇间有一丝倦色,便开口道。
江浸月摇了摇头,走到窗边,倚着窗棂望向外面。
运河之上,舟楫往来,橹声欸乃,偶尔有渔歌互答,悠远绵长。
这与青楼和王府中截然不同的鲜活景象,让她有些移不开眼。
顾玄夜走到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水天一色,碧波万顷。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他低声吟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
“若无此河,南北隔绝,不知要多生多少事端。”
江浸月微微侧首:“殿下似乎对此河颇有感触。”
顾玄夜目光悠远:“幼时随太傅读史,便知此河利害。它既是漕运命脉,滋养万千黎民,却也牵动着朝堂格局。控制漕运,便扼住了北方的咽喉。”
他话语中不自觉地带出了一丝属于政治家的敏锐,但随即又消散于无形,化作一声轻笑,
“不过如今,这些都与本王无关了。我们只当是寻常游客,看它的烟波浩渺便是。”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指向远处河湾处一片盛开的桃花林:“你看那边,桃花映水,倒也别致。明日若经过,可让船靠岸,我们去走走。”
江浸月顺着他所指望去,果然见一片绚烂的云霞倒映在碧水之中,美不胜收。
她唇角微微扬起一丝清浅的弧度:“好。”
傍晚时分,船家在船上准备了简单的晚膳。
几样时令菜蔬,一尾刚捕捞上来的清蒸鲈鱼,虽不及王府膳食精致,却别有一番鲜甜滋味。
顾玄夜挥退了欲在一旁布菜的云卷,亲自执起玉箸,替江浸月夹了一块最肥美的鱼腹肉,放入她面前的碟中。
“尝尝这运河鲈鱼,离水不久,最是鲜美。”
他动作自然,仿佛做过无数次。
江浸月微微一怔,抬眼看他,对上他含笑的眼眸,灯下看来,那眼底的深邃似乎也化开了些许,漾着温和的波光。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谢殿下。”
“出门在外,不必拘礼。”
顾玄夜自己也夹了一箸菜,语气随意,
“叫我玄夜便可。”
江浸月执箸的手微微一顿。
直呼其名……这于礼不合。
但看着他此刻卸下皇子威仪、如同寻常富贵公子般的模样,再想到此行目的本就是“扮演”,她终究是轻轻应了一声:“……玄夜。”
声音很轻,如同羽毛拂过心尖。
顾玄夜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用罢晚膳,夕阳已将大半边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河面波光粼粼,如同洒满了碎金。
顾玄夜命人在船头甲板上设了矮几和蒲团,与江浸月对坐品茗。
晚风带着凉意,吹动了江浸月的发丝。
顾玄夜极其自然地解下自己身上的墨色织锦披风,起身,绕过矮几,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披风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清冽的气息,瞬间将微寒的晚风隔绝在外。
江浸月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拢了拢披风的前襟,低声道:“……谢谢。”
“河风凉,莫要染了风寒。”
他回到座位,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两人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落日一点点沉入远方的地平线,看着漫天星子渐次亮起,倒映在墨蓝色的运河水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船行破水的轻响,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这一刻,没有权谋算计,没有身份隔阂,只有运河春夜的宁静与美好。
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情,在沉默中悄然流淌,滋长。
直到月上中天,寒意渐重,顾玄夜才起身:“不早了,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江浸月点了点头,将披风解下递还给他。
指尖不经意相触,两人皆是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分开。
回到舱房,江浸月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却毫无睡意。
肩头似乎还残留着那披风的温度和气息,耳畔回响着他那声自然的“月儿”,还有河风中他为自己披衣时,那近在咫尺的、专注的侧影。
她清楚地知道,这温情背后,或许仍有做给旁人看的成分。
但人心是肉长的,在这远离是非之地的运河之上,在这静谧的春夜里,那份刻意营造的温柔,依旧不可避免地,在她冰封已久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而隔壁舱房内,顾玄夜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以及月光下泛着银波的运河,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披着自己披风时,那微微低垂、泛着淡淡红晕的侧脸。
他清楚地知道,有些界限,正在这趟旅程中,悄然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