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玄夜离京前往京畿大营不过三日,皇子府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日午后,江浸月正在月影阁的书房内,对照着漕运图册,分析文镜新送来的关于清源渡几个关键人物的详细资料。
窗外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绪略有些烦躁。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略显喧闹的声响,夹杂着女子清脆又带着几分娇纵的笑语,以及护卫们恭敬的问候声。
“郡主殿下安好。”
郡主?
江浸月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窗外。
蕊珠也停下了手中的绣活,侧耳倾听,脸上露出一丝好奇。
很快,云卷从外面快步进来,神色如常,但语速稍快:“姑娘,是永嘉郡主来了,说是听闻殿下离京,特来府中探望,顺便……取回前次落在这里的什么画册。”
云卷顿了顿,补充道,
“郡主是已故慧怡长公主的独女,陛下的亲外甥女,与……殿下是表亲,自幼相识。”
永嘉郡主,顾玄夜的表妹。
江浸月垂下眼睑,继续看着手中的图册,语气平淡:“知道了。”
然而,那喧闹声并未远去,反而朝着月影阁的方向而来。
只听一个娇俏的女声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这月影阁倒是清雅,以前没见夜哥哥用来待客呀?本郡主进去瞧瞧。”
护卫似乎有些为难,但显然不敢强硬阻拦这位身份尊贵的郡主。
江浸月蹙了蹙眉,放下笔,整理了一下衣裙,刚站起身,书房的门便被不客气地推开了。
一位身着榴红蹙金双层广绫长裙的少女出现在门口,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梳着华丽的飞仙髻,簪着成套的赤金红宝头面,眉眼明艳,顾盼间带着一股天之骄女的张扬与傲气。
她目光在书房内迅速扫过,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江浸月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剔。
“你就是住在这里的人?”
永嘉郡主上下打量着江浸月,见她一身素雅,未施粉黛,却难掩绝色,尤其那股子清冷脱俗的气质,与自己截然不同,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善,
“你是何人?为何会住在夜哥哥的府邸,还是这处如此僻静的院子?本郡主怎么从未见过你?”
一连串的质问,咄咄逼人。
江浸月心中因那声亲昵的“夜哥哥”泛起一丝极淡的不适,面上却依旧平静,依礼微微欠身:“民女江氏,见过郡主。”
“江氏?”
永嘉郡主逼近一步,眼神锐利,
“哪家的江氏?与夜哥哥是何关系?莫非……”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一丝讥讽,
“是夜哥哥新纳的妾室?藏在这深院里?”
妾室二字,像一根细刺,轻轻扎了江浸月一下。
她眸光微冷,抬眸直视着永嘉郡主,语气疏离而淡漠:“郡主慎言。民女与三殿下,并非如郡主所想那般关系。”
“哦?那是何种关系?”
永嘉郡主不依不饶,她自幼倾慕顾玄夜,将其视为囊中之物,绝不容许任何来历不明的女子靠近。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文镜先生匆匆赶来,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郡主殿下息怒。这位江姑娘是殿下一位已故挚友的遗孤,那位友人于殿下有恩,临终前将孤女托付给殿下照料。殿下仁厚,故而将江姑娘安置在府中,以求安稳。”
这是顾玄夜离京前,与文镜商议好的说辞,以备不时之需。
“已故挚友的遗孤?”
永嘉郡主将信将疑,目光在江浸月脸上逡巡,似乎想找出破绽。
她见江浸月神色坦然清冷,不似作伪,又想到顾玄夜确实重情义,这才勉强信了几分,但敌意并未完全消除。
“既是如此,便该恪守本分,莫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她冷哼一声,语气带着警告,又对文镜道:“那画册本郡主改日再取,告诉夜哥哥,我来过便是了。”
说完,她再次瞥了江浸月一眼,这才带着侍女,如同来时一般,张扬地离开了月影阁。
书房内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有些凝滞。
蕊珠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看着江浸月。
云卷则默默收拾着被郡主闯入时带乱的帘栊。
江浸月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但握着“幽昙”匕首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
已故挚友的遗孤……托付照料……原来在外人眼中,或者说,在他需要应对的场合里,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定义的。
虽然明知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也是保护她身份的必要说辞,但亲耳听到,尤其是从那个对他明显有意的郡主口中,以那种审视“潜在情敌”的姿态质问出来,她心中还是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的情绪。
那种不适感,并非源于郡主的刁难,而是源于顾玄夜那句“权宜之计”所划出的、无形的距离。
她终究,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
几日后的傍晚,顾玄夜风尘仆仆地从京畿大营赶回。
他回府的第一件事,并非处理积压的公务,而是径直来到了月影阁。
他依旧穿着那身墨蓝色劲装,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掩不住见到她时的明亮眸光。
“我回来了。”
他声音带着奔波后的沙哑,却很温柔。
江浸月正在插花,闻言动作顿了顿,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顾玄夜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冷淡。
他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摆弄着一支素白的兰草,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府中有人怠慢了你?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立刻想到了文镜可能汇报过的郡主来访之事。
江浸月放下手中的花枝,转过身,抬眸看他,目光平静无波:“无事。只是听闻殿下有一位青梅竹马、关怀备至的表妹郡主,前两日特意来‘探望’过殿下。”
她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客气,但话语里的那点酸意,如何能瞒过顾玄夜?
顾玄夜先是一愣,随即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愉悦与了然。
他非但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向前一步,靠近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磁性的蛊惑:“原来月儿是在为这个不高兴?”
被他点破心思,江浸月脸颊微热,别开脸去:“殿下说笑了,浸月岂敢。”
“永嘉性子娇纵,被父皇和舅母宠坏了,她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顾玄夜解释道,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但眼神却始终锁着她,
“至于那个身份……是权宜之计,文先生应该同你说了。永嘉心思单纯,若知你真正身份与才能,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猜忌。”
他看着她微微抿起的唇瓣,知道她心中仍有芥蒂,便又凑近了些,几乎是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况且,在我心里,你与她,与这世间任何女子,都不同。”
“唯你不同。”
这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极重,如同誓言,清晰地敲在江浸月的心上。
江浸月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所有强装的冷静与疏离,在这句直白而深刻的“唯你不同”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她转回头,对上他深邃而专注的眼眸,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真挚与情意。
所有的醋意、不安、委屈,在这一刻,都奇异地被抚平了。
她知道了,那个郡主的亲昵,那个“权宜之计”的身份,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他此刻的眼神,他此刻的话语。
见她眸光软化,顾玄夜眼底笑意更深,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桌边、依旧握着“幽昙”匕首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手掌中。
“这把‘幽昙’,可还顺手?”
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
“嗯。”
江浸月轻轻应了一声,没有挣脱他的手。
窗外暮色四合,晚风送来了栀子花的馥郁香气。
小小的醋意风波,最终化为了更深的懂得与亲密。
有些话无需挑明,有些心意,早已在眼神交汇间,确认了千遍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