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的日子静谧得如同午后沉碧的湖水,熏香袅袅,琴声悠悠,却终究圈不住一颗渴望感知外界鲜活气息的心。
这一日,天光晴好,她于窗前抚琴,曲调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烦闷与向往。
顾玄夜来时,正听见那弦音里的滞涩。
他挥手屏退欲通传的侍女,静立廊下听了片刻,方才含笑步入:“月儿今日的琴音,似乎带着些困兽般的焦躁。”
江浸月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
她抬眸,看向逆光而来的男子,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平日的深沉,多了几分清朗俊逸。
“困兽倒谈不上,”
江浸月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拨过琴弦,发出一声轻鸣,
“只是觉得,这揽月轩虽好,看久了,四面墙也仿佛在渐渐合拢。”
顾玄夜走到她身边,目光掠过她略显寂寥的侧脸,语气温和:“是我疏忽了。只想着让你在此静养,却忘了鸟儿关久了,总会向往天空。”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随即笑道:“今日天色不错,可想出去走走?城南的市集颇为热闹,或许能让你散散心。”
出去?江浸月心下一动。
她深知自己身份特殊,抛头露面绝非明智之举。
但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以及顾玄夜口中那个“热闹”的市集,像带着钩子,牢牢勾住了她沉寂多年的、属于寻常少女的好奇心。
“方便吗?”
她按捺住期待,谨慎地问,
“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无妨。”
顾玄夜笑得云淡风轻,
“换上寻常衣裙,戴上面纱,只当是寻常富家公子小姐出游便是。有我在,必护你周全。”
他最后那句话说得自然而又笃定,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江浸月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她点了点头,心底那点因未知风险而产生的犹豫,终究被渴望压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两人已置身于熙熙攘攘的城南市集。
果然如顾玄夜所言,这里人流如织,叫卖声、议价声、孩童嬉笑声不绝于耳。
空气中混杂着瓜果的清香、熟食的油气、还有香料摊子传来的浓郁异域芬芳。
这一切对久困青楼,后又深居别院的江浸月而言,陌生又鲜活,充满了蓬勃的烟火气。
她戴着浅紫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明澈的眼眸。
看到捏面人的老伯灵巧的手指翻飞,捏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动物;
看到杂耍艺人喷出的熊熊火焰引得围观者阵阵惊呼;
看到琳琅满目的珠花首饰、时兴绸缎……
她虽未像寻常少女那般雀跃惊呼,但那微微发亮的眼神,微微加快的步伐,都泄露出她内心的欢欣。
顾玄夜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目光大多时候落在她身上,看着她偶尔在小摊前驻足,看着她因看到有趣玩意儿而微微弯起的眼角,他唇边也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耐心极好,她看什么,他便陪着,偶尔还会低声为她讲解一两句风物典故,声音低沉悦耳,拂过耳畔。
“尝尝这个?”
顾玄夜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停下,买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凤凰递给她。
江浸月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
隔着面纱,轻轻咬了一小口,甜脆的麦芽糖在口中化开,带着纯粹的、简单的满足感。
她抬眸,正对上顾玄夜含笑的眼,心头没来由地一跳,慌忙别开视线,耳根微微发热。
这一刻,没有血海深仇,没有青楼过往,她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被心仪男子陪伴着出游的寻常女子。
这种错觉,温暖得让人想要沉溺。
“月儿,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买份你最爱的杏仁酥。”
“好。”江浸月点了点头。
顾玄夜细心交代好后便往杏仁酥铺子走去。
然而就在顾玄夜离开后不久,旁边巷子里突然冲出几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汉子,眼神浑浊,带着不怀好意的狞笑,径直朝着江浸月围了过来。
“哟!这小娘子,身段真不错,虽然戴着面纱,看这眼睛就知道是个美人儿!陪哥几个玩玩?”
为首的那个说着,脏手便要向江浸月脸上摸来。
江浸月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全身瞬间绷紧。
她在醉仙楼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一眼便看出这几人绝非善类,而且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她来的。
她来不及细想,那汉子的手已快到眼前。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青影迅疾如电地挡在了她身前。
是顾玄夜。
他看似文弱,动作却快得惊人。
只见他一手将江浸月牢牢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已精准地扣住了那伸来的肮脏手腕,看似随意地一拧。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节错位声响起。
“啊——!”
那领头汉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嚎,脸色瞬间惨白。
“我的女人,也是你能碰的?”
顾玄夜的声音冷得像是数九寒天的冰碴子,与他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判若两人。
那双总是含着浅笑风流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扫过其余几个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惊住的混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兄弟们,一起上!废了这小白脸!”
其余几人反应过来,叫嚣着扑了上来。
顾玄夜将江浸月往身后安全角落又推了推,低声道:“别怕,闭上眼睛。”
话音未落,他已迎了上去。
他的身手远超江浸月的想象。
没有华丽的招式,动作简洁、高效,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美感。
侧身避开挥来的拳头,手肘猛击对方肋下,那人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回旋踢出,精准踹中另一人胸口,将其踹飞出去,撞在墙上滑落下来,没了声息。
他穿梭在几个壮汉之间,游刃有余,青色的衣袂翻飞,动作行云流水,竟带着几分优雅。
每一次出手,都必然有一人倒下,哀嚎声此起彼伏。
江浸月并没有闭上眼睛。
她紧紧靠着墙壁,看着顾玄夜为她搏斗的身影。
阳光透过巷口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吟风弄月、谈古论今的富商,而是一个拥有绝对力量,能在危险降临时空手夺白刃,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的强大男子。
心,在这一刻,失去了平稳的节律,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种混合着恐惧、震惊、以及难以言喻的安全感与悸动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那几个地痞已全部倒地呻吟,再无反抗之力。
顾玄夜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凌乱的衣袖,气息都未曾紊乱多少。
他转身,快步走向江浸月,眼中的冰冷戾气在触及她的目光时,迅速消融,化为毫不掩饰的担忧。
“月儿,没事吧?”
他伸出手,想碰触她,又似乎怕唐突了她,手在空中微微一顿,最终只是轻轻拂去她肩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树叶。
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却像是一点火星,落在了江浸月的心尖上,烫得她微微一颤。
“我……没事。”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目光落在顾玄夜因刚才动作而微微敞开的衣领处,甚至能看到他颈间脉络因运动而略显急促的搏动,充满了男性的力量感。
“没事就好。”
顾玄夜似乎松了口气,眉头舒展开来,又恢复了那副温文模样,只是眼神里的余悸和关切尚未完全褪去,
“是我考虑不周,不该带你来这人杂之处。吓着你了?”
他的关心如此真切,那双深邃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她是这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江浸月的心防,在这一连串的惊吓、震撼与他此刻温柔的注视下,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她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头有些哽咽。
顾玄夜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腕,力道适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却也充满了保护意味。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
他的掌心温热,甚至有些滚烫,那温度顺着她的手腕,一路蔓延,直抵心脏最深处。
江浸月没有挣脱,任由他牵着,穿过逐渐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群。
他的手很稳,步伐从容,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打发了几只烦人的苍蝇。
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一丝打斗后微尘气息的味道,江浸月的心跳久久无法平息。
脸颊上的热度,也迟迟未曾消退。
原来,这就是被人珍视、被人保护的感觉吗?
原来,他也是这般……强大的吗?
一种陌生的、酥麻的、带着些许甜意和更多慌乱的情愫,如同初春的藤蔓,在她荒芜已久的心田里,悄然滋生,缠绕而上。
回揽月轩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
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