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晏九年的深秋,霜风渐紧,卷着醉仙楼檐下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入泥泞。
江浸月的心,却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生铁,在野心与仇恨的熊熊烈焰中,反复锻打,淬去最后的软弱与迷茫。
成为花魁的目标,如同北极星,在她黑暗的征途中投下清晰的光束,指引着她每一个脚步,每一次呼吸。
她的学习,不再仅仅是为了掌握技艺,更是为了锻造在这战场上生存乃至取胜的武器与铠甲。
柳如梦的房间,依旧是月奴最重要的“课堂”。
但如今,她擦拭地板时,耳朵捕捉的不再仅仅是琴音诗韵,更是柳如梦与客人之间每一句看似随意的寒暄、每一次含蓄的试探、每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她发现,柳如梦并非真的清高到不食人间烟火。
她的“冷”,是一种精心计算的距离感,用以筛选客人,抬高身价。
她对那些附庸风雅、实则腹中空空的暴发户,言语间会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而对那些真正有才学、有地位的文人雅士或官员,她则会“不经意”地展露几分真才实学,引经据典,恰到好处地满足对方的优越感与倾诉欲。
月奴开始尝试分析每一个踏入这间雅室的客人。
那位穿着锦袍、大腹便便的盐商,指关节粗大,说话中气十足,喜欢听热闹的琵琶曲,赏钱给得爽快,却对诗词歌赋兴趣缺缺。
柳如梦便只与他谈论各地的风物美食,偶尔弹奏一曲《十面埋伏》,迎合他的喜好。
那位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的年轻书生,眼神忧郁,衣角带着洗旧的痕迹,显然是囊中羞涩却慕名而来。
柳如梦不会刻意冷落,反而会与他谈论几句伤春悲秋的诗词,弹一曲清冷的《潇湘水云》,满足他精神上的慰藉,赏钱多少反在其次。
还有那位偶尔来的、气质沉稳的中年官员,说话滴水不漏,眼神锐利。
柳如梦在他面前,会收起几分清高,多了几分恭敬与谨慎,言辞间绝不涉及朝政,只谈山水书画,偶尔“请教”几个无关痛痒的学问问题,既满足了对方的权威感,又保全了自身。
月奴将这些观察一一刻入脑海。她明白了,取悦他人,并非一味迎合,而是要精准地找到对方的需求点——或许是虚荣,或许是孤独,或许是纯粹的感官享受,或许是精神的共鸣。
这比学会一首高难度的曲子,更考验智慧。
她甚至开始反思鸢儿的背叛。
当初的自己,是何等天真,竟将全部的希望和盘托出,交付给一个看似温暖的“姐妹”。
如今看来,鸢儿那些“体贴”和“共情”,何尝不是一种针对她渴望关怀与同盟的弱点,进行的精准“打击”?
人心,原来可以如此幽微,如此险恶。
夜深人静,耳房冰冷。
月奴蜷缩在薄薄的被褥里,却毫无睡意。
白日的观察、学来的技艺、过往的伤痛,在她脑中交织、碰撞。
云烟姐姐坠落时那抹刺目的红,仿佛又在眼前燃烧。
那不仅仅是绝望,更是对这不公世界的最后控诉。
那血色提醒她,在这里,软弱和逃避,只有死路一条。
巧娘被赎身前夜,塞给她积蓄时那冰凉的手和那句“活下去”的哽咽,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心。
那是前车之鉴,是沉沦的代价,更是用自身命运为她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
鸢儿在火把下那得意而扭曲的嘴脸,徐嬷嬷冰冷无情的眼神……
这些画面,如同淬毒的鞭子,一次次抽打着她,让她不敢有片刻松懈。
她的内心,不再有迷茫的泪水,只有冰冷的、如同熔岩般流淌的决绝。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她灵魂深处回响:“云烟姐姐的血,不能白流!巧娘的泪,不能白淌!鸢儿的背叛,更不能白受!”
“这里,早已不是醉仙楼,而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没有温情,没有侥幸,只有赤裸裸的掠夺与生存!”
“琴棋书画,诗书词赋,音律舞姿……这些,不再是为取悦谁而学的玩意儿,它们是我手中的刀,是我腰间的剑!我要将它们磨得锋利无比,在需要的时候,亮出寒光,劈开前路的荆棘!”
“察言观色,洞悉人心,权衡利弊……这些,也不再是可有可无的小聪明,它们是我护身的盔甲!我要将它锻造得坚不可摧,抵挡明枪暗箭,在这污浊泥潭中,护住我最后的本心和目标!”
她的目光,穿透破旧的窗纸,望向漆黑无垠的夜空,那里没有星辰,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但她的眼底,却燃烧着比星辰更亮、更冷的光。
“我要用这一切——杀出一条血路!”
砺刃铸甲,静待风起。
江浸月闭上眼,将所有翻腾的情绪压入心底最深处,只留下冰封的湖面一般的平静。